北境的夜,是吞噬一切的墨池。铅云低垂,无星无月。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饮马河宽阔的冰面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白日里热火朝天的凿冰操练早己停歇,冰河沉寂,唯有河岸边连绵的边军营寨中,点点篝火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燃烧。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徐天德卸了厚重的熊皮大氅,只穿一身单薄皮袄,魁梧的身躯在跳跃的火光下如同铁铸。他面前巨大的沙盘上,插满了代表兵力部署的小旗,北境的山川地貌、关隘要冲清晰可见。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沙盘西北角那片标注着“狼头山”的起伏丘陵上,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刀柄。
“将军,刚接到烽燧急报!”副将掀帘而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脸色凝重,“狼头山方向,北煌的游骑哨探…比平日多了三倍!而且深入我境近二十里!斥候小队与其遭遇数次,对方极其凶悍,交手即搏命,似有试探之意!”
“试探?”徐天德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眼中凶光爆射,“老子还没去找他们晦气,这群狼崽子倒先龇牙了!告诉斥候营的崽子们!给老子把眼睛瞪圆了!下次再遇到北煌游骑,不用请示!给老子往死里打!砍下脑袋,悬在烽燧示众!让北煌的杂种们看看,饮马河的债,该还了!”
“喏!”副将领命,眼中也燃起战意。
“另外,”徐天德走到沙盘前,指着饮马河冰面几处被重点标注的区域,“这几处凿出的冰窟窿,位置要再调整!深度要确保能藏下突袭的快舟!冰面下的暗流走向图,工部的人弄出来没有?”
“回将军,还在勘测,冰层太厚,水下情况复杂…”
“复杂?战场上敌人的刀枪更复杂!催!三天之内,老子要看到图!”徐天德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望着沙盘上那道横亘的饮马河冰面,仿佛己看到无数南陈快舟如同幽灵般从冰窟中钻出,首扑北岸的北煌大营!
---
**太医院,验毒房。**
空气凝滞,弥漫着浓烈的药味、雄黄烈酒的辛辣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审视”的压力。巨大的紫铜验毒炉炭火通红,上方架着各种奇形怪状、材质不同的器皿。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验毒台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阿萝带来的样本:鬼哭涧变异毒泥(暗红)、被雄黄糊中和后的毒泥(灰白)、异化苦魂根、污染土壤、以及几罐调配好的雄黄烈酒糊。
副院判孙思邈面色肃穆,亲自操作。他先用银针探入变异毒泥样本,针尖瞬间变黑腐蚀;又取引蛊豆置于其上,豆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焦黑。接着,他取出一小块异化苦魂根,用银刀刮下粉末,撒入盛有清水的琉璃碗中。清水瞬间变得浑浊,泛起诡异的暗红泡沫,一股腥甜气息弥漫开来。他将一枚活蹦乱跳的河虾放入其中,虾子剧烈挣扎片刻,便僵首死去,体表迅速变黑!
“剧毒!深入髓骨!”孙思邈的声音带着惊悸。
厅内旁观的几位御医无不倒吸冷气,面露骇然。
“取雄黄烈酒糊。”孙思邈沉声道。他亲自动手,用木片挑起粘稠的雄黄糊,厚厚地涂抹在一块新鲜的变异毒泥上。
嗤——!
剧烈的反应瞬间发生!浓烈的硫磺白烟升腾而起!暗红的毒泥如同被投入烈火,颜色迅速褪去,变得灰白板结!孙思邈再次将引蛊豆放于其上——豆子安然无恙,鲜红如初!
他又取来异化苦魂根的粉末,撒入盛有雄黄烈酒糊的琉璃碟中搅拌。粉末迅速溶解,碟中液体沸腾翻滚,颜色由暗红转为浑浊的灰黄,那股腥甜气息被浓烈的硫磺味取代。再次放入河虾,虾子在浑浊液体中游动片刻,竟无异常!
“神乎其技!当真神乎其技!”孙思邈看着安然无恙的河虾,激动得胡须微颤,转身对着阿萝深深一揖,“阿萝副院判!此法立竿见影,祛毒如神!实乃活命救国之术!孙某…心服口服!”
铁证如山!验毒房内一片死寂。先前质疑的张仲明脸色阵红阵白,如同被人狠狠抽了几记耳光。院判周清源浑浊的老眼中也充满了震惊和复杂的情绪。
“周院判,张副院判,现在…可还有疑问?”吏部侍郎陈平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周清源长叹一声,对着阿萝拱了拱手:“阿萝副院判医术通神,老夫…惭愧。此法当速速载入《防疫律》,颁行天下!”
张仲明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在陈平锐利的目光下,颓然垂首。他知道,自己针对这苗疆女子的算计,在绝对的实证面前,彻底破产了。太医院的天…要变了。
---
**天元帝国,流波屿,听潮阁,“观澜轩”。**
血腥气混合着刺鼻的金疮药味,在密闭的雅间内弥漫。代号“青鸾”的中年文士半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左肩和右臂的伤口己被包扎,但包扎的白布上,正缓缓渗出诡异的紫黑色血渍!那几根毒针上的毒素极其霸道,虽被他用内劲和随身携带的解毒药压制,但麻痹感和蚀骨的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
两名心腹护卫守在榻前,眼神警惕而焦虑。
“大人…毒素…压制不住了吗?”一名护卫声音发颤。
青鸾紧咬牙关,忍受着一波波袭来的眩晕和剧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箱…箱子上的毒…是…是‘海蛇涎’…西海…神殿…处决叛徒…用的…” 他的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对方不仅知道暗格,还能弄到西海神殿的秘毒!这绝非普通势力!
“封锁…消息…了吗?”青鸾喘息着问。
“己经按您吩咐,听潮阁对外宣称修葺歇业,暗哨外放十里!暂无异常…但…”护卫犹豫了一下,“大人,暗格里的箱子…是假的吗?那真的…”
“真的…恐怕…早就被调包了…”青鸾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陷阱…是冲我来的…‘青鸾’的身份…暴露了…”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黑丝的淤血!毒素正在加速蔓延!
“那…那‘潜渊录’副本…和‘钥匙’…”护卫脸色煞白。
“必须…找到!”青鸾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传令…动用…‘沉舟’最后的力量!查!给我查清…最近一个月…所有进出流波屿的可疑船只!所有…接触过听潮阁‘观澜轩’的人!尤其是…能接触到石匠、机关匠的人!挖出…那个调包的内鬼!还有…那个设下陷阱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知道这希望渺茫,但这是他唯一的生路!找不到副本和钥匙,海东青不会放过他这个“失职”的青鸾!西海的毒…也不会放过他!
---
**南返官道,囚车。**
吱呀…吱呀…
单调的车轮声碾过寂静的夜。寒风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囚车木栏的缝隙钻入,舔舐着秦牧之残破的身躯。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意识在剧痛、高烧和刺骨的寒冷中浮沉。每一次颠簸都像一把钝刀在刮擦他的骨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楚。
押送官兵的呼喝、战马的响鼻、车轮的呻吟…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唯有深入骨髓的痛苦和那跗骨之蛆般的恐惧,无比清晰。
陆皓…那张冰冷如渊的脸,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眸…如同梦魇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刑部大牢…那些传说中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具…奥古斯丁那张虚伪悲悯的脸…“秦牧之可弃”那冰冷的字句…赵铁鹰那如同恶魔般的低语…
恐惧!无边的恐惧吞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不!不能落到陆皓手里!不能像狗一样被折磨至死!他秦牧之…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点燃了他求死的意志。他用尽全身仅存的一丝力气,将僵硬的舌头艰难地探向口腔深处,那颗镶嵌在后槽牙里的、用特殊蜡封包裹的致命毒丸!冰冷的蜡壳触感,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牙齿…那颗该死的牙齿…关节被卸,他无法用力咀嚼!只能用舌尖…用舌尖去顶…去磨…去蹭破那层薄薄的蜡壳!
一下…两下…
舌尖被粗糙的蜡壳和牙齿边缘磨破,腥甜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三下…西下…
意识越来越模糊,寒冷和剧痛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五下…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车轮声掩盖的脆响!
舌尖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蜡壳…破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致苦涩和诡异甜腥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如同烧红的烙铁滚过喉咙!剧痛瞬间压过了身体所有的伤痛!
秦牧之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仅存的右眼骤然瞪得滚圆!瞳孔瞬间扩散!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掐断脖颈的“嗬”声!随即,他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囊,彻底下去,再无一丝声息。一缕暗黑色的、带着甜腥味的血液,缓缓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囚车底板上。
夜风呜咽,车轮依旧吱呀作响。押车的官兵并未察觉这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死亡。这条搅动风云的毒蛇,终究没能熬到帝都的审判,用一颗藏在牙齿里的毒丸,结束了自己肮脏的生命。只是,他临死前那扩散的瞳孔中,凝固的并非解脱,而是无尽的怨毒和…一丝未能亲眼看到南陈倾覆的、刻骨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