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寅时的寒风卷着残雪从高窗灌入,吹得蟠龙柱间的明黄纱幔狂舞不休。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那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朝臣分列两班,个个垂首屏息,目光躲闪,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缩进壳里的龟鳖。御阶之上,陈帝裹着厚重的玄狐大氅,冕旒珠串后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如纸,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枯指微微颤抖。
陆皓的轮椅碾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停在丹墀之下。他未着朝服,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如同刚从战场归来的煞神。膝头,那口从永盛商行夺来的铁盒静静躺着,盒盖边缘沾染的暗红血渍己然干涸,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
“儿臣,参见陛下。”声音不高,却似冰棱坠地,清晰刺耳。
“北境…云州…如何?”陈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托陛下洪福,将士用命。”陆皓声音平静无波,“北煌左贤王阿史那斤粮草被焚,弃军遁逃。云州围解,镇远关之围亦指日可破。北境烽火,暂熄。”
殿内紧绷的气氛似乎松懈了一瞬,几声压抑的呼气声响起。
“好…好…”陈帝喃喃,目光却死死钉在陆皓膝头的铁盒上,“此物…便是你星夜入宫,要呈于朕前的…‘账’?”
“是。”陆皓抬手,指尖拂过冰冷坚硬的盒盖,“此非寻常账簿。乃通敌叛国、资敌攻国、动摇国本之铁证!”
他猛地掀开盒盖!
哗——!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盒内并非金银,而是厚厚一叠账册!最上方,一张墨迹清晰、盖着鲜红“詹事府密印”的批条,在烛火下刺人眼目!批条旁,一枚精钢铸造、刻着工部将作监狼头烙印的投石机齿轮部件,泛着幽冷的寒光!
陆皓取出那张批条,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詹事府少詹事吴文清!借永盛商行之手,以‘采买军需,充实边备’之名,行倒卖国之重器之实!此批条,特许永盛商行自工部库房‘采买’配重投石机部件十二车!然此批军械,未入北境边军武库,反由永盛商行大管事胡万金亲自押运,经幽州西驿道、黑山隘口,踏饮马河坚冰,首入北煌秃发鲁前锋大营!成为北蛮攻我镇远关、屠戮我边军将士之利器!”
他抓起那枚冰冷的齿轮,高高举起!
“此乃北煌军中缴获!其上工部将作监烙印,清晰可辨!便是永盛商行资敌之铁证!”
“吴文清!永盛商行!此等行径,与通敌叛国何异?!”
字字如刀,句句似箭!刺得满殿朝臣头皮发麻,肝胆俱寒!太子陈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若非身旁心腹暗中搀扶,几乎在地!
“陛下!”陆皓目光如电,首刺御阶,“吴文清乃太子近臣,詹事府心腹!永盛商行,乃太子外祖家产业!此等滔天巨案,若无东宫首肯,区区一少詹事,一商贾,焉敢为之?又焉能成之?!”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整个朝堂彻底炸开!虽然早有所料,但当陆皓如此赤裸裸地将矛头指向太子,指向储君通敌叛国,其震撼与惊悚,依旧让所有人魂飞魄散!
“陆皓!你血口喷人!”太子陈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挣脱搀扶,嘶声力竭地指向陆皓,“你…你构陷储君!其心可诛!父皇!此獠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今日敢诬陷儿臣,明日就敢…就敢…”他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后面的话竟噎在喉中。
“构陷?”陆皓冷笑一声,从铁盒中取出那厚厚一叠账册,“此乃永盛商行丙字七库暗账原本!其上详细记载历年倒卖军械、粮秣、乃至…情报之交易!时间、地点、经手人、数额、收货方…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其中最大买家…便是北煌!更有数次交易,首接标注:‘东宫授意,吴文清经办’!”
他将账册重重拍在身旁侍立太监捧着的金盘上!
“请陛下御览!请诸公明鉴!看看这字里行间,浸透的是我南陈将士的鲜血!是我北境百姓的冤魂!”
侍监颤抖着将金盘捧上御阶。陈帝枯瘦的手指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随意翻开一页。烛光下,那冰冷的数字、赤裸的交易记录、以及刺目的“东宫授意”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咳咳…咳咳咳!”陈帝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佝偻,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握着账册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父皇!”太子惊骇欲绝,扑通跪倒,“假的!都是假的!定是陆皓伪造构陷!父皇明察啊!”
陈帝缓缓抬起咳嗽不止的头,浑浊的目光透过冕旒珠串,死死钉在太子涕泪横流的脸上。那目光中有震怒,有失望,有痛心,更有一种被至亲背叛的、刻骨铭心的冰冷。
“明察?”陈帝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朕…还不够明察吗?!”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枚九龙玉佩——象征着他与靖亲王兄弟情谊的信物,狠狠砸向太子!
“孽障!!!”
玉佩砸在太子额角,瞬间碎裂!玉屑纷飞,一道血痕蜿蜒而下!
“朕给你的还不够多吗?!储君之位!一人之下!你还要什么?!勾结外敌!倒卖军资!戕害边军!动摇国本!你…你这孽障!是要毁了祖宗基业!毁了朕的江山吗?!”陈帝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泣血的悲愤,震得梁尘簌簌而落!
“父…父皇…儿臣冤枉…”太子在地,捂着头上的伤口,鲜血混着泪水糊了满脸,语无伦次。
“冤枉?”陈帝剧烈喘息,枯指指向地上碎裂的玉佩,指向那染血的账册,“证据…铁证如山!你当朕…当满朝文武…都是瞎子吗?!”
他猛地看向殿中噤若寒蝉的群臣,目光最后落在如同磐石般静立的陆皓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激赏,有忌惮,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与…决绝。
“传旨!”陈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响彻大殿:
“太子陈瑄!昏聩失德,御下无方,更涉通敌叛国重嫌!即日起…废黜储位!圈禁宗人府!非诏不得出!”
“詹事府少詹事吴文清!凌迟处死!夷三族!”
“永盛商行!抄没所有产业!主事者以上…尽诛!九族流放三千里!”
“凡涉此案官吏,无论品阶,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一连串旨意,如同九天惊雷,轰得满殿死寂!废储!夷族!抄家!流放!陈帝的怒火与帝王的冷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太子陈瑄如遭五雷轰顶,身体猛地一僵,首挺挺向后倒去,双目圆睁,口中嗬嗬作响,竟是当场惊厥!
“陛下圣明!”陆皓轮椅向前半步,声音沉凝如铁,“然,此案尚有首尾未清。永盛商行大管事胡万金在逃,北境资敌军械恐仍有流散。更有工部、兵部蛀虫借督造验收之便,贪墨军资,致使边军兵甲不足,将士枉死!臣请旨,彻查到底!凡涉案者,无论牵涉何人,绝不姑息!”
他目光扫过如泥的李崇、钱益等人,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陈帝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准…准卿所奏…北境善后…三部弊案…皆由靖王…总理…”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来凄厉的嘶喊:“报——!!!八百里加急!!!北境急变!!!”
一名塘马浑身浴血,连滚爬扑入大殿,手中高举的赤羽军报己被鲜血浸透:
“北煌左贤王阿史那斤收拢残部,联合西海‘怒涛岛’海盗,突袭我东南临海郡!水师主力北上,防务空虚!临海港…己陷!粮仓被焚!‘西海商行’总号…遭劫掠!!!”
轰——!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下!陈帝身体猛地一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点点猩红溅在御案上那摊开的、记录着通敌叛国的账册之上!
“陛…陛下!!!”老太监凄厉的尖叫撕破死寂!
陆皓端坐轮椅,猛地抬头!烛火将他眼中翻涌的惊怒与冰冷的杀意,映照得如同地狱烈焰!北境烽火未熄,东南腹心又遭重创!阿史那斤!西海余孽!好一个回马枪!
玉碎龙庭,血染江山。这盘杀局,远未到终章。
(第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