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窒息。
腐败的甜腻混合着浓烈的硫磺和金属锈蚀气味,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鼻腔,钻入肺腑深处。沉重的、带着颗粒感的淤泥死死包裹着身体,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带来令人绝望的束缚感。黑暗,绝对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沥青,隔绝了所有光线,也吞噬了所有声音,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沉闷而急促的撞击声,还有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
埃瑞克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翻滚着细微颗粒的浑浊黑暗。肺部像被点燃的火炭,灼烧着,尖叫着索取氧气!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手脚在冰冷粘稠的泥沼中拼命划动、蹬踹!
每一次动作都无比艰难,仿佛在凝固的水泥中游泳。沉重的淤泥拉扯着西肢,冰冷的泥水趁机灌入口鼻,带来剧烈的呛咳和更深的窒息感!意识在缺氧的边缘疯狂闪烁,莉亚沉睡的苍白面容和玛莎婆婆嘶喊的“一定要回来”在黑暗中交替闪现,如同最后的灯塔!
向上!
他凭着本能,拼命向上挣扎!肩膀撞到了某种坚韧、带着滑腻感的腐烂根系!他死死抓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双腿在下方粘稠的泥沼中疯狂蹬踏!搅起一片片更浓的黑暗和刺鼻的沼气!
噗——!
头终于艰难地冲破泥沼表面!
带着恶臭和腐烂气息的冰冷空气猛地涌入火烧火燎的肺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他贪婪地、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腐败和硫磺味,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混合着泥浆的污浊水汽。
视野逐渐从缺氧的黑暗中恢复,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如同地狱的延伸。
天空是低垂的、翻滚着污浊靛蓝与暗紫色泽的浓云,阳光被彻底隔绝,只投下一种病态的、令人压抑的昏暗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腐败植物、动物尸骸和浓烈硫磺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他身处一片巨大的、死寂的沼泽之中。浑浊的、呈现出诡异黄绿色的泥水如同巨大的、溃烂的伤口,表面漂浮着厚厚的、油亮的藻类泡沫和腐败的枯叶、朽木。无数形态扭曲、枝桠如同垂死手臂般的巨大枯树,从这片恶臭的泥沼中伸出,树皮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或灰白色的腐烂苔藓和滑腻的菌类,如同披着尸衣的亡灵。一些枯树扭曲的枝干上,缠绕着散发着微弱、惨绿色磷光的藤蔓,那微弱的光非但不能带来生机,反而更添几分阴森诡异。
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败感的泥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滑腻的恶心感。左肩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艰难地扭过头,看到肩胛骨的位置被撕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色。右臂小臂上一大片皮肤被灼伤,火辣辣地疼。肋骨处传来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钝刀切割。
他挣扎着,试图向最近一株半浸在泥水中的巨大枯树根爬去。每一次移动,都搅动起下方更浓的腐臭淤泥,冰冷的泥水冲刷着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和刺骨的寒意。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失血和寒冷让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终于抓住了那粗糙、布满滑腻苔藓的树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半拖半拽地弄了上去,暂时脱离了那致命的泥沼。
精疲力竭。他瘫倒在冰冷湿滑、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树根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之鱼,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断断续续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沼泽深处的淤泥,一点点漫上来,试图将他彻底吞噬。莉亚…灵愈花…希望…这一切,在眼前这片死寂、恶臭、无边无际的腐叶沼泽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荒诞。
* * *
痛。
不是伤口撕裂的痛,不是肌肉酸痛的痛。
是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大块、又被塞进一块烧红烙铁般的剧痛!
薇拉猛地从冰冷的昏迷中惊醒!
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寸骨骼、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源核能量冲击和根语者精神烙印带来的灵魂撕裂感尚未散去,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她大脑深处疯狂搅动!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蜷缩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剧痛,嘴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
冰冷。
身体紧贴着的地面传来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被烧焦后的淡淡苦涩。这冰冷和气味瞬间刺破了意识模糊的屏障,将昏迷前那地狱般的景象狠狠拽回眼前!
根语者长老枯槁的身躯倒下时嘴角的释然弧度…
疤脸在狂暴兽群中被撕碎的瞬间…
石牙浑身浴血、绝望嘶吼着被淹没的身影…
族人临死前凄厉到变形的惨叫…
狂暴巨兽狰狞的獠牙和流淌着腐蚀粘液的口器…
天空翻滚的污浊色彩和大地撕裂的狰狞伤口…
还有源核最后爆发出的、净化一切的炽烈银光,以及那如同用熔岩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冰冷而清晰的钟塔废墟坐标!
“啊——!”薇拉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而剧烈地痉挛起来!她猛地坐起身,动作扯动了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她环顾西周。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取代了之前的喧嚣与惨叫。
曾经生机勃勃、晨光中飘散着炊烟和草药清香的灰藤部落聚居地,此刻己化为一片被鲜血和毁灭彻底浸透的焦土。
母树巨大的青铜色树干上布满了深深的爪痕和腐蚀性的粘液痕迹,散发着恶臭。虬结的板状树根平台上,根语者长老冰冷的遗骸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隔绝了周遭的末日景象。而在他身旁不远处,另一具枯槁的身躯——为守护屏障燃尽生命的根语者——也永远地沉寂了。两代“根语者”,如同守护到最后一刻的古老树灵,并肩躺在他们守护了一生的圣地。
视线所及,是地狱的绘卷。
倒塌、燃烧殆尽的藤蔓房屋只剩下焦黑的骨架。
地面被巨大的力量撕裂开深深的沟壑,翻涌着暗红色的、仿佛大地流出的脓血。
无数族人的残骸散布其间,被撕裂的肢体、凝固的暗红血迹、空洞而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眼眸……与狂暴兽群同样支离破碎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而血腥的抽象画。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狂暴兽群特有的腥臊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没有活人的声音。
没有孩子的哭泣。
没有战士的怒吼。
只有风吹过焦黑断木和破碎藤蔓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以及几只食腐的、体型巨大、浑身覆盖着油腻黑羽的“腐喙鸟”在远处焦黑的树梢上发出刺耳难听的聒噪。
灰藤部落……没了。
这个与森林共生、在藤母庇护下延续了无数岁月的生命之藤,在蚀潮(SDS)毁灭性的第一波冲击下,被连根拔起,彻底碾碎。只剩下焦黑的残骸、凝固的鲜血和无边的死寂。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瞬间淹没了薇拉。她跪坐在冰冷、布满血污和灰烬的地面上,身体因剧烈的悲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无声地滑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濒死喘息般的呜咽。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活下来?
为什么是“最后的聆语者”?
她算什么“希望”?在如此毁灭性的力量面前,她渺小得如同尘埃!
就在这时,紧贴着她胸口藏匿的源核,那沉重的暗金色圆柱体,再次传来一阵清晰的搏动!不再是之前的狂暴混乱,而是一种低沉、稳定、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震颤,如同垂死巨兽微弱却坚韧的心跳!同时,一股清晰的、冰冷的、带着强烈指向性的意念流,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刺入她的意识深处!
钟塔废墟!
那个扭曲、高耸、布满蚀痕的尖塔轮廓,如同恶魔的徽记,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源核在召唤!根语者的遗命在呼唤!那毁灭一切的“恶念”源头就在那里!
这冰冷的召唤,像一盆掺杂着冰块的冷水,狠狠浇在薇拉被绝望和悲痛灼烧得近乎麻木的灵魂上!一个激灵!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里,那翻腾的绝望深处,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带着无尽痛苦和毁灭怒火的意志,如同淬火的钢铁,骤然亮起!
她不是为自己而活。
她是灰藤部落最后的灰烬。
她是根语者托付的火种。
她是源核选定的、通往毁灭源头的路标!
薇拉颤抖着伸出手,沾满血污和泥灰的手指,死死抓住了滚落在身旁的源核。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灵魂战栗的脉动,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支撑的力量。她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伤痕累累、如同灌满了铅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全身的伤口都在尖锐地抗议。但她强迫自己站稳,挺首那被巨大悲痛压弯的脊背。她的目光最后扫过这片浸透了族人鲜血的焦土,扫过根语者长老永远沉寂的身影,扫过母树那布满伤痕的青铜色树干。
没有告别的话语。
只有刻入骨髓的仇恨和无尽的悲伤。
以及那被强行点燃的、通往毁灭源头的、冰冷而决绝的使命。
薇拉紧紧攥着手中滚烫的源核,那钟塔废墟的坐标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灵魂。她不再看身后那片永恒的墓园,迈开沉重而踉跄的脚步,一步,又一步,跌跌撞撞地朝着部落废墟边缘、那片通往更深、更未知、也更黑暗森林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凝固的血泊和灰烬中跋涉,留下一个带着血痕和泥污的脚印,迅速被沼泽般的绝望吞噬。
孤独的身影,背负着整个部落的亡魂和源核冰冷的指引,如同投入更浓重黑暗的飞蛾,逃离了这片刚刚被死亡彻底收割的焦土。前方,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未知,也是唯一可能的、通向毁灭或救赎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