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镇的“门”像一个巨大的、永不愈合的伤口,吞吐着污浊的人流和更污浊的气息。埃瑞克最终没有选择翻越那布满尖刺与死亡的城墙。他在锈带废墟的阴影中徘徊了许久,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观察着守卫换班的间隙、人流涌动的规律。最终,他选择混入一队刚从锈带深处拾荒归来、满载着各种扭曲金属碎片和可疑零件的流民队伍。这些人同样衣衫褴褛,满身油污和锈迹,眼神麻木而疲惫。埃瑞克低着头,将夹克领口拉高,遮住半张脸,把沾满泥污的头发弄得更加凌乱,将自己伪装成同样精疲力竭、一无所获的拾荒者。他紧紧抱着双臂,仿佛在抵御寒冷,实则死死护住怀中那块沾满污秽、却承载着全部希望的数据板。
守卫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队伍。当扫到埃瑞克时,那目光似乎停顿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埃瑞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守卫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中那把枪管粗得像炮口的霰弹枪,示意他们快点滚进去。也许是他那落魄到极致的外表和空空的双手起了作用,也许守卫只是单纯地厌倦了在这污浊的空气中执勤。
踏入遗忘镇的那一刻,如同从冰冷的泥沼一头扎进了沸腾的、散发着恶臭的油锅。
声音是第一个冲击。无数种声浪如同粘稠的、滚烫的沥青,瞬间将人淹没:
——粗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吆喝叫卖声,尖锐刺耳,像钝器刮擦着生锈的金属!
——激烈的、充满火药味的讨价还价声,唾沫横飞,伴随着拍打摊位木板的砰砰巨响!
——劣质音响播放的、节奏狂暴混乱的电子乐,鼓点像重锤砸在胸口,合成器发出的尖啸如同金属摩擦神经!
——不明生物的嘶鸣、咆哮、甚至短促而诡异的笑声,从阴暗的角落或紧闭的门扉后传来!
——金属的敲打、焊接的噼啪、引擎的轰鸣、能量武器充能的微弱嗡鸣……各种工业噪音交织在一起,永无休止!
——还有无处不在的、低沉而浑浊的嗡嗡声,来自地下深处非法接驳的能源管道和通风系统,如同这座城镇永不停止的、带着病态的脉动。
气味是紧随其后的窒息攻击。比锈带边缘更加浓郁、更加复杂、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体:
——劣质燃料燃烧后刺鼻的黑烟,混合着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浓烈腥气!
——腐烂垃圾在角落堆积发酵的酸腐恶臭,如同无形的拳头砸在鼻子上!
——廉价酒精的辛辣,混合着呕吐物的酸馊和汗液的酸臭!
——各种可疑食物(油炸昆虫?烤制变异兽肉?)散发出的、混合着焦糊和浓烈香料的怪异味道!
——变异者身上特有的、类似化学药剂和腐烂物混合的腥臊!
——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如同陈旧血渍干涸后的铁锈味!
视线所及,是一片由混乱、破败和畸形繁华构成的怪诞丛林。
街道狭窄而扭曲,地面是坑洼不平的硬化泥地,混杂着破碎的金属板和渗出的油污。两侧挤满了用各种材料拼凑而成的简陋棚屋和摊位:锈蚀的集装箱被切割出窗口和门洞,报废的飞车底盘被改造成商铺,巨大的兽皮帐篷支撑在扭曲的金属骨架上……摊位上堆满了难以想象的“货物”:闪烁着危险光芒的未知能量核心,浸泡在浑浊液体中的怪异器官,锈迹斑斑、型号各异的枪械零件,印着褪色性感女郎的全息杂志,散发着诡异甜香的致幻蘑菇,甚至还有用铁链锁住的、眼神凶戾的小型变异兽!
人流在狭窄的街道上摩肩接踵,如同浑浊的河流。穿着破旧护甲的佣兵,眼神凶狠;裹在肮脏斗篷里的神秘人物,行色匆匆;袒露着金属义肢或变异肢体的壮汉,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穿着暴露、画着浓妆的女人在阴暗的门廊下招揽着生意;更多是像埃瑞克一样,眼神麻木、衣衫褴褛的底层流民,在垃圾和危险中艰难求生。
埃瑞克感觉自己像一粒被投入巨大漩涡的尘埃,被混乱的声浪、刺鼻的气味和涌动的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幽光林的确切方向,需要补充一点最基本的物资——食物、水,也许还有一点伤药。左肩的伤口在麻木的冰凉下,隐隐传来跳动的胀痛。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像钝刀切割。
他瞥见街角一个相对宽敞些的破旧棚屋,门口挂着一个用废弃齿轮焊接成的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锈钉酒馆”几个字。厚重的木门敞开着,污浊的空气混合着更浓烈的酒精、汗臭和烟草味从里面涌出。门口上方,一个半坏的全息投影仪,断断续续地投射着褪色的、跳动着雪花的酒类广告。这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是获取信息最首接(也最危险)的地方。
埃瑞克深吸了一口那污浊的空气,肺部传来灼痛感。他拉了拉夹克领口,将数据板在怀里藏得更深,低着头,像一滴融入污水的油滴,挤进了“锈钉酒馆”那扇散发着霉烂木头和劣质啤酒气息的门。
酒馆内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也更加污浊粘稠。几盏挂在低矮房梁上的、沾满油污的瓦斯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下方拥挤的空间。粗糙的木桌和长凳挤满了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穿着各式各样、大多肮脏破旧服装的酒客们大声喧哗、咒骂、拍桌子,劣质烟草的烟雾和各种体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吧台后面,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几乎顶到低矮天花板的光头壮汉,正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擦拭着一个巨大的金属酒杯。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头斜劈到嘴角,一只眼睛是浑浊的灰色义眼,闪烁着冰冷的红光。这就是老板,“疤脸”巴克——或者至少是这一片的酒客都这么叫他。
埃瑞克挤到吧台边缘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尽量避免引起注意。他摸出身上仅有的、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污和泥点的信用点纸钞,推给吧台后那个如同铁塔般的光头老板。
“最便宜的。水。”埃瑞克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被淹没在嘈杂的声浪里。
疤脸巴克那只浑浊的灰色义眼转向埃瑞克,红色的光点在他疲惫苍白的脸上扫了一下,带着一种审视垃圾般的冷漠。他随手从吧台下面摸出一个满是划痕的金属杯,“哐当”一声放在埃瑞克面前,拿起一个同样肮脏的塑料壶,倒了半杯浑浊的、带着可疑悬浮物的液体,推了过来。没说话,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示意了一下那几张可怜的钞票。
埃瑞克抓起杯子,浑浊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和漂白粉味。他顾不得许多,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微涩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他需要打听消息。他环顾西周,寻找着看起来可能知道锈带深处和幽光林信息的对象——或许是那些带着武器、风尘仆仆的佣兵?或许是角落里低声交谈的走私贩?
就在他目光扫过吧台对面墙上时,身体瞬间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闪电劈中!
吧台后方,疤脸巴克身后的那面相对干净些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全息公告板。此刻,公告板中央,正循环滚动播放着数条官方通缉令的全息影像和文字信息!
其中一条,占据了最大的版面!
全息影像清晰地投射出一个人的半身像: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神疲惫却带着一种底层挣扎者特有的警惕和韧性——正是埃瑞克自己!影像旁边,滚动着刺眼的猩红色文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狠狠射入埃瑞克的瞳孔:
**【最高通缉令 - 霓虹城治安总署/源晶管理委员会联合签发】**
**通缉目标:埃瑞克·瓦伦**
**罪名:**
1. **盗窃一级管制战略物资“源晶”(数量:高纯度标准单位 x 3)**
2. **破坏“渡鸦号”重要运输任务(涉及绿野地深层生态样本“夜莺”)**
3. **恶意损毁公共设施(“渡鸦号”坠毁导致镜渊航道局部空间紊乱)**
4. **拒捕、潜逃(极度危险)**
**【体貌特征】:如图示。下环区居民特征明显。**
**【悬赏金额】:50,000信用点(提供有效线索) / 100,000信用点(活捉) / 75,000信用点(确认死亡)**
**【警告】:目标极度危险!持有非法武器!发现踪迹请立即联系当地治安机构!切勿自行处置!**
50,000… 100,000… 75,000…
那串冰冷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数字,像一柄柄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埃瑞克的心脏!瞬间冻结了血液,抽空了肺部的空气!
盗窃源晶?破坏任务?损毁设施?拒捕潜逃?!
栽赃!赤裸裸的、无耻至极的栽赃!
“渡鸦号”的坠毁是蚀潮风暴!是源核的脉冲引发的灾难!他只是一个被卷入漩涡的、挣扎求生的可怜虫!至于源晶?“夜莺”?他连碰都没碰过!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被栽赃陷害!被官方通缉!巨额悬赏!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整个遗忘镇,这个三不管的法外之地,瞬间变成了对他而言最致命的猎场!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可能成为告密者,都可能为了那笔足以改变命运的赏金,变成索命的恶鬼!
他下意识地猛地低下头,用夹克领口死死遮住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握着水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冰冷的金属杯壁传递着绝望的触感。他能感觉到,吧台后面,疤脸巴克那只冰冷的灰色义眼,似乎再次落在他身上!那红色的光点,像瞄准镜的准星,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盘算?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退潮,只剩下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和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通缉令上自己那张苍白绝望的脸,在幽蓝的全息光影中无声地凝视着他,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挣扎和渺茫的希望。莉亚沉睡的面容,幽光林深处的灵愈花,在巨额悬赏和官方追杀的冰冷现实面前,瞬间变得遥不可及,如同镜花水月。
他像一头被无数猎枪指着的困兽,每一寸暴露的皮肤都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遗忘镇污浊的空气,此刻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