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地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新,第一次真正地拂过石牙的脸颊。这本该是充满希望的气息,此刻却混合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皮肉焦糊的恶臭,呛得人喉咙发紧。他们冲出了锈带那令人窒息的金属坟场,踏上了相对坚实、覆盖着低矮苔藓和坚硬草甸的土地。脚下不再是冰冷滑腻的锈蚀金属,而是带着生命弹性的土壤。远处,连绵起伏的绿色丘陵在混沌的天光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
然而,生的喜悦被身后地狱般的景象彻底碾碎。
风语者商队的临时营地,己成一片火海。
几辆覆盖着厚实兽皮的货车被血爪战士投掷的、燃烧着蚀质粘液的简陋火把点燃!干燥的兽皮和车上的货物(主要是耐储存的干货和鞣制皮革)成了最好的燃料,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发出噼啪的爆响!浓黑的烟柱如同扭曲的巨蟒,翻滚着升向铅灰色的天空,将绿野地边缘的天空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空气中弥漫着毛皮燃烧的焦臭、货物焚毁的刺鼻气味,以及…烤肉的焦糊味——那是拉车的驮丘未能及时解开挽具,在烈焰中发出的最后悲鸣。
残余的商队护卫在脸上带着巨大伤疤的老疤指挥下,依托着仅剩的两辆未被点燃的货车和地形,用弓箭和弩机进行着绝望的阻击。箭矢稀疏,远不如之前的箭雨压制有效。不断有护卫被血爪战士悍不畏死的冲锋扑倒,骨矛贯穿身体,骨斧劈开血肉,惨叫声淹没在火焰的咆哮和血爪狂热的嚎叫中。
“快走!别回头!”老疤的嘶吼如同受伤老狮的咆哮,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异常清晰。他手中那把布满砍痕的宽刃砍刀己经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刀刃甚至崩了几个缺口。他一边格挡开一支射来的毒箭,一边对着正搀扶着薇拉、拖着中毒虚弱的凯、还想回身帮忙的埃瑞克和石牙怒吼!“带他们走!石牙!这是命令!”
石牙的眼睛瞬间充血!他看着在火海中挣扎哀嚎的驮丘,看着平日里一起喝酒吹牛的护卫兄弟一个个倒下,看着老疤那在火光映照下更显狰狞的疤痕和独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部落猎手的血液在沸腾,骨子里的悍勇在咆哮!他想冲回去!和疤叔并肩作战!和这些毁掉风语者、毁掉他短暂“家”的血爪杂碎拼个你死我活!
“疤叔!”石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手指死死攥紧了短弓的弓臂,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发出“咔吧”的脆响!他猛地转身,就要搭箭!
“石牙!听话!”老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一丝恳求!他猛地劈翻一个试图靠近的血爪战士,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身。“走!活下去!替我们…替风语者…看看真正的绿野地!别让老疤白死!”
“白死”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进石牙的心脏!他瞬间明白了老疤的决断!疤叔在用整个商队的覆灭,为他们争取最后一条生路!留下来,只会一起葬身火海!
就在石牙心神剧震、动作停滞的这瞬间!
咻!
一支角度极其刁钻、隐藏在混乱战局中的淬毒骨箭,如同死神的獠牙,猛地从一个燃烧的货车残骸后电射而出!目标并非石牙或埃瑞克,而是…正在指挥战斗、背对着那个方向的老疤!
“疤叔!小心!”石牙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老疤似乎听到了示警,猛地转身!但箭矢太快!太近!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碎的利刃入肉声!
骨箭狠狠贯穿了老疤的左胸!箭头带着暗绿色的荧光,从他背后透出!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魁梧的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老疤的身体僵在原地,手中的宽刃砍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坚硬的草甸上。他低头看了看胸前透出的、带着毒液的箭簇,又抬起头,看向石牙的方向。那张布满风霜和疤痕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般的平静,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石牙,也对着埃瑞克和薇拉的方向,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咆哮!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疤叔——!!!”石牙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鸣!他疯了一样想冲过去!
埃瑞克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抱住石牙!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猎手身体里爆发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巨大力量和悲痛!“走!别让他白白牺牲!”埃瑞克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看到了老疤眼中那最后的、托付般的决绝!
薇拉也强忍着眩晕和手臂的剧痛,用未受伤的手死死拉住石牙的胳膊,源核的光芒在她手中明灭不定,传递着无声的哀伤和催促。
凯蜷缩在一旁,剧烈咳嗽着,灰绿色的脸上肌肉抽搐,看着老疤中箭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随即又低下头。
石牙被埃瑞克和薇拉死死拖住,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他看着老疤。
老疤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伸向自己腰间。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耗费着生命最后的烛火。他摸索着,解下了悬挂在腰间的一柄匕首。
那匕首样式古朴,刀鞘是用某种不知名巨兽的鳞片鞣制拼接而成,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褐色,鳞片的边缘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刀柄缠绕着磨损得发亮的黑色皮革,顶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浑浊的黄色兽牙。
老疤颤抖着,沾满血污的手指紧紧握着这柄鳞甲匕首。他的目光越过燃烧的战场,越过厮杀的护卫和血爪战士,牢牢地、深深地锁定了被埃瑞克和薇拉拖拽着的石牙。
然后,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那柄鳞甲匕首,朝着石牙的方向,狠狠地掷了过来!
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而沉重的弧线,带着老疤生命的余温和他所有的寄托,精准地落在石牙脚前的草甸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深深插入了泥土里,刀柄兀自微微颤动。
掷出匕首后,老疤那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巨岩,终于缓缓地、无声地向后倾倒,重重地砸在燃烧着火焰、浸染着鲜血的土地上。他那只完好的独眼,依旧圆睁着,望着绿野地深处那朦胧的、充满生机的绿色轮廓,眼神中最后凝固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
“疤叔——!!!”石牙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带着血泪!他猛地挣脱了埃瑞克和薇拉的束缚,却没有冲向火海,而是如同被抽空了灵魂般,踉跄着扑倒在老疤掷出的那柄鳞甲匕首前!
他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那冰凉的、带着泥土和血腥味的刀柄。鳞甲刀鞘粗糙而坚韧的触感,皮革刀柄熟悉的磨损感,瞬间传递到掌心,带着老疤最后的体温和重量。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石牙。他死死攥着匕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火焰在身后咆哮,厮杀声渐渐被抛远。血爪战士似乎被老疤最后的决死反击和商队残余护卫的拼死抵抗暂时拖住,并未立刻追来。
埃瑞克看着跪在匕首前、肩膀剧烈耸动的石牙,又看向火海中老疤倒下的方向,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愤怒。他按着胸口内袋里那枚变得冰凉的源核,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装有幽光林坐标的数据板,如今只剩下一片空荡和灼烧般的痛楚。地图毁了,引路人死了…前路一片迷茫。
薇拉捂着受伤的手臂,鲜血己经浸透了布条,顺着指尖滴落在绿野地的草叶上。源核在她手中散发着微弱的、带着哀伤的柔光。她看着悲恸的石牙,看着埃瑞克眼中深藏的绝望,看着身后那片吞噬了风语者商队的火海与浓烟。绿野地的风拂过她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草木清香,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血腥。
她缓缓地、艰难地走到石牙身边,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未受伤的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按在了他紧握着鳞甲匕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粗糙的皮甲传来,带着一种无声的慰藉和力量。
石牙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压抑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看向薇拉。那双曾充满部落猎手锐利和商队护卫不羁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充斥,如同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幼狼。
薇拉迎着他的目光,眼神疲惫却异常清澈。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沾着血的手,更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指向绿野地的深处——那片被老疤用生命最后目光凝视的、朦胧而充满生机的绿色远方。
活下去。带着疤叔的遗愿。去看真正的绿野地。
石牙读懂了薇拉眼中的意思。他眼中的茫然和悲痛并未消失,却被一股更深的、如同地底熔岩般炽热的决心强行压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草木清香和焦糊血腥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却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柄深深插入泥土的鳞甲匕首。他用力将它拔了出来!冰冷的鳞甲刀鞘,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老疤一生的重量和最后的嘱托。他用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用老疤教导他的、最郑重的部落礼仪,将那柄匕首缓缓地、无比珍重地插入自己腰间最贴身、最顺手的位置。
刀柄的皮革紧贴着皮肤,冰冷的鳞甲硌着腰骨,带来一种清晰的、带着痛感的真实。这痛感,将“疤叔死了”这个冰冷残酷的事实,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不再呜咽,不再颤抖。他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动作粗暴,甚至擦破了皮肤,留下一道血痕。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绿野地的深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悲痛依旧深重,茫然尚未完全散去,但一种近乎磐石般的、由悲伤和愤怒淬炼而成的坚硬意志,正在瞳孔深处缓缓凝聚、成型。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燃烧的火海,看了一眼老疤倒下的方向。没有言语,只有一声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低沉嘶吼。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回头。脚步踏在绿野地边缘坚实的土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着泥土、血污和沉重誓言的脚印。他走到埃瑞克身边,沉默地伸出手,搀扶住因为后背伤势和巨大打击而有些摇晃的埃瑞克。
埃瑞克看着石牙眼中那迅速凝结的、冰冷而坚硬的光芒,看着他那沾满血污却紧握成拳的手,看着腰间那柄象征着传承与誓言的鳞甲匕首。他沉默地点点头,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交给这个刚刚经历了巨大悲痛的年轻猎手。他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搀扶着虚弱的薇拉。
凯也挣扎着爬起来,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灰绿色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默默地跟在三人身后。
西人互相搀扶着,带着满身的伤痕、沉重的失去和一颗被彻底淬炼过的心,步履蹒跚地、却无比坚定地,一步步离开那片吞噬了风语者商队的血腥战场,朝着绿野地深处那片未知的、朦胧的绿色,头也不回地走去。
风,从绿野地的方向吹来,带着越来越清晰的草木气息,试图抚平他们身上的血腥和焦糊。但老疤的牺牲、鳞甲匕首的冰冷、幽光林坐标的碎裂,如同三块沉重的墓碑,压在他们前行的每一步上。商队的代价,是通往绿野地的血路,也是石牙背负起的、沉重如山的礼。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希望渺茫,但至少此刻,他们没有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