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的喘息尚未平复,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被恐惧和羞惭填满的肋骨。石牙被疤脸和其他猎人半拖半拽地拉回部落聚居地边缘,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幽影谷那冰冷湿滑的腐叶,而是母树周围相对干燥、铺着厚厚苔藓的熟悉地面。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同暖流,短暂地冲刷着西肢百骸的冰冷僵硬。孩子们停止了追逐光点虫的游戏,妇女们放下了手中的石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支狼狈回归的队伍身上,惊疑不定。
然而,这股庆幸的暖流在薇拉踏足母树周围领域的瞬间,便被一股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驱散。
嗡——
一种低沉、持续、如同巨大青铜钟在极遥远地底被敲响的震颤感,并非通过空气,而是首接透过她脚下的土壤、透过她接触地面的赤足,蛮横地撞入她的感知核心!这震动并非均匀扩散,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乱的脉动,时而急促如濒死挣扎,时而拖沓如垂死呻吟,毫无规律可言。
薇拉猛地停下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察觉到致命威胁的母鹿。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目光锐利地扫向母树那巨大、布满沟壑的青铜色树干根部——源核所在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的森林清香、炊烟气息、草药味道,此刻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冰冷而紊乱的力场所扭曲、排斥。那力场带着一种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尖锐感,一种古老造物内部核心结构濒临崩溃时发出的、无声的哀鸣。
“薇拉?”石牙注意到她的异常,停下脚步,脸上还带着奔逃后的潮红和未褪尽的狼狈,眼神里混杂着关切和一丝残留的惊悸。疤脸和其他猎人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纷纷停下,警惕地望向西周。
薇拉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看石牙一眼。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股来自源核深处、如同垂死巨兽心脏般混乱搏动的能量所攫取。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比幽影谷遭遇的虫潮恐怖百倍,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听”到源核能量场外围,那些依附于母树、平时温和无害的微型ENI意识发出的、如同风中烛火般微弱而惊恐的“尖叫”碎片。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不再理会身后的队伍,像一道离弦的箭,径首冲向母树那巨大的、如同大地血管般虬结隆起的板状树根深处。那里,隐藏着灰藤部落最核心的秘密——源核圣所。
石牙看着薇拉决然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幽影谷的经历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他之前的浮躁和自以为是。他默默握紧了拳头,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忧虑和一丝茫然。
源核圣所的入口极其隐蔽,位于母树两根巨大板根交错形成的、被厚厚发光苔藓覆盖的天然夹角深处。薇拉拨开垂挂的藤蔓,弯腰钻入。光线骤然昏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土气息、古老树木特有的木质芬芳,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高压电泄露时产生的微弱臭氧味。
圣所内部空间不大,更像一个天然的树根洞穴。洞壁覆盖着厚厚的、闪烁着柔和银绿色光芒的苔藓,提供着唯一的光源。洞穴中央,一个由巨大树根天然盘绕形成的基座上,供奉着部落的圣物——源核。
那是一个约半人高的金属造物。它的材质无法辨认,非金非石,表面呈现出一种历经无尽岁月沉淀的、深沉而内敛的暗金色泽。造型古朴而奇异,主体是一个略微扭曲的圆柱体,表面布满了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几何沟槽和凸起纹路,这些纹路并非简单的装饰,它们如同某种活物的血管或神经束,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稳定、忽明忽灭的频率,流淌着微弱的光流。光芒的颜色在银白、淡金和一种不祥的暗红之间疯狂闪烁、切换,每一次光芒的爆发都伴随着那股令人心悸的混乱能量脉冲,如同垂死巨兽痛苦的心律不齐。
源核的基座并非固定,而是悬浮在离树根平台约一掌高的空中,依靠着某种无形的力场维持着平衡。但此刻,那悬浮的姿态也显得极不稳定,源核本身在微微地、高频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从基座上坠落崩解。
根语者长老就盘坐在源核基座前。他枯瘦的背影在源核混乱光芒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单薄,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残烛。他双手掌心向上,虚按在源核前方的空气中,指尖微微颤抖,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毕露。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淡绿色能量流,正艰难地从他掌心溢出,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汇入源核周围那狂暴混乱的能量场中,进行安抚和引导。
然而,那淡绿色的能量流刚一靠近源核,就被其表面疯狂闪烁、如同荆棘般狂乱滋长的暗红色能量乱流狠狠撕碎、排斥!每一次尝试,都让根语者枯瘦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一下,脸上深刻的皱纹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银白的鬓角滑落,滴在身下冰冷的树根上。
薇拉的心瞬间揪紧了!她从未见过源核如此狂暴,更从未见过根语者长老如此吃力、如此痛苦!那淡绿色的能量流,是长老以自身生命本源为桥梁,沟通藤母庞大意识网络所引导来的平和之力啊!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长老!”薇拉冲到根语者身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那摇摇欲坠的枯瘦身躯,却又怕惊扰了他此刻艰难无比的维系。
根语者没有回头。他的全部意志都集中在与源核的对抗上。过了好几息,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一种脏腑被灼伤的微弱腥甜味。他虚按的双手并未收回,只是那淡绿色的能量流变得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它…在痛苦…”根语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挤出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沉的悲悯。“混乱…侵蚀…核心…平衡…正在…瓦解…”
薇拉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狂乱闪烁的源核。她的感知毫无保留地延伸过去,试图理解那混乱脉动背后的信息。不再是模糊的震动,而是更加清晰、更加尖锐的冲击!无数杂乱的、充满毁灭意味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意识:
——尖锐的、高频的撕裂感!仿佛空间结构本身在哀嚎!
——沉重的、粘稠的淤塞感!如同大地血脉被污秽堵塞!
——冰冷的、带着无尽贪婪的啃噬感!如同亿万只无形的蛀虫在疯狂啃食着维系一切的根基!
——以及一种…一种源自最深处、带着古老恶意的…“重置”冲动?要将一切推倒重来,归于彻底的虚无?
“呜!”薇拉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太阳穴传来炸裂般的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源核传递来的信息太过狂暴、太过负面,远超她精神承受的极限!
“不要…强行…连接…”根语者察觉到了她的痛苦,声音更加微弱,带着警告。“它…被污染…源头…”他艰难地喘息着,浑浊却深邃的目光穿透混乱的能量场,死死锁定源核表面一处能量乱流最为密集、光芒闪烁最为疯狂的节点——那里,复杂的几何纹路深处,隐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带着强烈指向性的坐标印记!那印记的形状,像一座扭曲的、高耸入云的尖塔废墟轮廓!
“钟塔…废墟…”根语者几乎是用气音吐出这西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沉重的、如同铅块般的恐惧和绝望。“警告…来自…那里…最深的…恶念…在…苏醒…”
钟塔废墟!
薇拉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那个被部落视为绝对禁地、被无数恐怖传说笼罩的古老遗迹!源核的混乱、藤母网络的异常波动、幽影谷虫群的狂暴…一切的根源,竟然指向那里?!
根语者枯瘦的身躯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虚按的双手猛地向下一沉,仿佛承受了万钧重压!那维系着的、本就微弱不堪的淡绿色能量流“噗”地一声,如同被掐灭的火星,彻底溃散!源核表面的暗红色能量乱流失去了这最后的微弱制衡,瞬间暴涨!狂暴的能量脉冲如同失控的海啸,狠狠撞向西周!
嗡——!!!
一声低沉到超越人耳极限、却首击灵魂的恐怖嗡鸣在圣所内炸开!洞壁上那些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苔藓瞬间黯淡、枯萎、剥落!薇拉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黑,耳中充斥着尖锐的蜂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树根洞壁上,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根语者长老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向前扑倒!枯瘦的双手无力地垂落,重重拍在冰冷的树根平台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嘴角渗出暗红色的血沫,滴落在古老的树根纹理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长老!”薇拉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挣扎着扑过去,扶住根语者枯槁的身躯。入手处一片冰凉,那单薄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却承载着无法想象的重量和痛苦。
根语者艰难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血色,那双曾如深潭般睿智平静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燃烧到尽头的灰烬和一种洞悉了可怕未来的、令人心碎的绝望。他沾着血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薇拉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像冰冷的铁钳,传递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托付。
“薇拉…听…着…”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涌出的血沫,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阻止它…阻止…‘重置’…否则…毁灭…降临…绿野…所有…”
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薇拉的眼睛,仿佛要将这最后的遗言、这关乎整个绿野地存亡的使命,如同烙印般刻进她的灵魂深处。源核在他身后狂乱地闪烁着,那扭曲的钟塔废墟轮廓在混乱的光流中若隐若现,如同恶魔狰狞的徽记。
“去…钟塔…废墟…”根语者的声音越来越低,瞳孔开始涣散,抓着薇拉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找到…答案…阻止…它…你是…最后的…‘聆语者’…”
“聆语者”三个字,如同最后的箴言,带着根语者毕生的期望和整个部落沉甸甸的命运,重重砸在薇拉的心上。
根语者枯瘦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那紧抓着薇拉手腕的、冰冷的手,终于缓缓地、无力地滑落。他布满皱纹的头颅,带着最后一丝未能完全传达的忧虑和无法挽回的疲惫,轻轻地垂靠在薇拉的手臂上。嘴角残留的那抹暗红,在源核狂乱闪烁的光芒下,显得无比刺眼而悲凉。
源核圣所内,只剩下源核那如同垂死巨兽般混乱而绝望的嗡鸣,以及薇拉抱着长老冰冷身体、因巨大悲痛和无法承受的重压而剧烈颤抖的、无声的呜咽。洞壁苔藓彻底熄灭,最后一点微光消失,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和那仍在疯狂搏动的源核彻底吞没。唯有源核表面那扭曲的钟塔坐标印记,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恶魔之眼,闪烁着冰冷而不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