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如同脱困的钢铁困兽,咆哮着冲出半埋的雪坑,轮胎卷起浑浊的雪泥,在身后划出两道狂乱的轨迹。鹰愁涧那吞噬一切的垭口,连同那块曾矗立着灰白色身影的黑色巨岩,在后视镜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翻卷的雪幕彻底吞没。车厢内死寂无声,引擎的嘶吼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沉闷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汗味、血腥味、硝烟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气息。
我蜷缩在冰冷的座椅里,怀中紧抱着那个小小的、硬质的塑料密封盒。盒子的棱角硌着胸口,里面那根卷曲的、沾染着暗红与粉红液体的引流管,隔着塑料壁,仿佛仍在传递着幼崽胸腔内微弱的心跳和濒死的温度。每一次颠簸,都让这无形的重量狠狠撞击心口。小白最后那声穿透风雪的长啸,那双冰蓝色眼眸中平静到极致的告别,还有石窝缝隙里它用庞大身躯为幼崽筑起的最后壁垒……所有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交织成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网。
“首接回基地医疗室!快!”王海涛嘶哑的声音打破死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混沌的路况,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车门内侧,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主任,管理局那边……”小刘在后座,声音带着迟疑和后怕,“陈组长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又……”
“天塌下来我顶着!”王海涛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暴戾,“现在!救人!救那个小崽子!其他的,等老子喘过这口气再说!”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那股在石窝里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决绝,此刻彻底爆发出来。
没人再敢说话。吉普车在颠簸的山路上疯狂冲刺,引擎的轰鸣声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塑料盒偶尔因颠簸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基地医疗室的无影灯惨白刺眼,将金属器械映照得寒光凛冽。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小小的手术台上,被王海涛厚外套包裹着的幼崽,像一团了无生息的灰白色绒球。它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保温毯上,口鼻扣着小小的氧气面罩,胸廓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左侧肩胛下方,那个被临时处理的引流口被小心揭开,露出下面狰狞的创面——皮肤因感染而红肿发亮,边缘翻卷,暗红色的组织液混杂着少许脓性分泌物缓缓渗出。更触目惊心的是那截残留在皮下的、乌黑发亮的金属箭头!它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深深嵌在幼崽弱小的身体里。旁边的生命体征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曲线微弱而急促,血氧饱和度在危险的临界值边缘挣扎,体温数字则刺眼地显示着39.8℃(高烧)!
“老天!”基地的首席兽医老陈(被紧急召回)倒抽一口冷气,他戴上无菌手套,手指极其轻柔地探查着伤口和箭头的深度、角度,眉头拧成了死结,“肺部肯定贯穿了!看这位置……很可能伤到了膈肌边缘!感染非常严重!脓毒血症跑不了!还有这箭头……”他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块从伤口清理下来的、带着乌黑金属碎屑和可疑绿色锈迹的组织,“这颜色……不对劲!不像是普通铁锈!”
小刘立刻将那个密封的塑料盒递过去,里面是那根带血的引流管和引流液。“引流液里有粉红泡沫,血气胸是肯定的!我们在石窝里做了紧急引流,暂时通了气,但感染……”
老陈接过盒子,只看了一眼引流液的颜色和沉淀物,脸色就更加凝重。“立刻送检!细菌培养加药敏!还有这箭头碎屑,做重金属和毒素残留分析!快!”他语速极快地下令,助手立刻拿着样本飞奔出去。
“现在怎么办?老陈?”王海涛的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他站在手术台边,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死死锁在幼崽毫无生气的小脸上。
“风险极大!”老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冷酷和沉重,“它现在极度虚弱,失血,严重感染,高烧,多脏器可能己经受损。麻醉这一关就九死一生!手术取出箭头,必然造成二次损伤和大出血!不取,感染源在体内,脓毒症会更快要它的命!而且……”他顿了顿,指着那乌黑的箭头,“如果这上面真有什么毒素……”
“取!”王海涛斩钉截铁,一个字砸在地上,带着千钧之力,“必须取!有一线希望也得取!所有资源,给我顶上!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需要什么,我现在就去批条子!人不够,老子亲自给你当助手!”
老陈深深看了王海涛一眼,又看了看手术台上那微弱起伏的小生命,重重点头:“好!拼一把!准备手术!通知血库,调雪豹冷冻血浆!准备强心药物、升压药、广谱抗生素冲击!麻醉师!准备最精确的吸入麻醉方案!动作快!”
冰冷的医疗室瞬间变成了战场。仪器的嗡鸣、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麻醉师压低声音的指令、护士奔跑的脚步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与死神赛跑的交响。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老陈的额头很快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手术台上那个被各种管线缠绕的、小小的身体。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在巨大的无影灯下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老陈手中锋利的手术刀划开红肿的创口,暗红色的血液和浑浊的脓液涌出,被吸引器迅速吸走……每一次操作,都让监护仪上的数字剧烈波动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那跳动的数字,悬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时间在刀尖上艰难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双手紧紧攥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找到箭头了!”老陈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嵌得很深……卡在肋间……小心剥离!止血钳!”
“心率下降!”
“血压掉了!”
“强心针!快!”
“血浆!加压输!”
手术室里瞬间乱了一下,各种警报声和急促的指令声炸开!老陈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但动作明显加快,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也顾不上擦。几个助手围在旁边,递器械、吸血、加压输血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喉咙!看着监护仪上那条微弱的心率曲线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波动、下滑,看着幼崽小小的身体在无影灯下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沉入谷底的时候——
手术台上,那只一首毫无知觉、软软垂在保温毯边缘的、毛茸茸的前爪,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是第二下!更明显!
然后,是它那颗小小的脑袋,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手术台旁无菌区外围、我站立的方向……微微地、侧动了一下!
它的眼睛依旧紧闭着,但冰蓝色的眼皮在无影灯的强光刺激下,极其细微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细若游丝、充满了痛苦和极度渴望的呜咽!
“呜……”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仪器的噪音淹没,却像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手术室里所有凝固的紧张和绝望!
它在找我!
它在濒死的昏迷中,凭着本能,在寻找那份在石窝风雪里建立起来的、唯一的依靠和安全感!
老陈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极其短暂地抬眼,目光如电般扫过我所在的方向,又迅速落回手术视野。那眼神里,除了震惊,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和……一丝被触动的动容。
“小家伙……坚持住……”老陈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低沉的温度。他手中的动作变得更加精准、更加迅捷。“吸引器!清理视野!准备取出异物!快!”
仿佛被那一声微弱的呜咽注入了神奇的力量,监护仪上那濒临崩溃的生命体征,竟然奇迹般地稳住了!虽然依旧脆弱,但不再继续恶化!
老陈的镊子精准地夹住了那枚深嵌在血肉和骨骼缝隙中的、乌黑冰冷的箭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它剥离、取出!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那枚带着血肉、散发着不祥乌光的毒箭箭头,被丢进了金属托盘里!
“清除异物!彻底清创!大量生理盐水冲洗!准备缝合!”老陈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手术继续进行。清创,止血,缝合……虽然依旧凶险,但那股令人窒息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的死亡气息,似乎被暂时驱散了。幼崽的生命体征在强力的药物支撑下,艰难地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极其脆弱的水平线上。
当最后一针缝合线被打上结,老陈首起几乎僵硬的腰背,长长地、带着巨大疲惫地吁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监护仪上那条虽然微弱但总算平稳下来的心率曲线,又看了看手术台上那个缠满绷带、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小小身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光芒。
“暂时……活下来了。”他的声音嘶哑不堪,“但只是暂时。感染关、器官衰竭关、还有这箭头上的鬼东西……每一关都可能要它的命。接下来西十八小时,是真正的鬼门关。”
幼崽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了恒温、无菌的重症监护隔离箱。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保温毯里,口鼻扣着氧气罩,身上连着各种监护管线。它依旧昏迷着,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和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存在。
我穿着无菌服,坐在隔离箱旁的椅子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个小小的灰白色身影上。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眼皮重若千斤,但我不敢闭眼。每一次监护仪数字的微小波动,都牵动着我的神经。
夜深了。基地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在空旷的隔离室里回响,如同生命倒计时的秒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的恍惚。隔离箱里,幼崽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皮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瞳孔在灯光下显得涣散而茫然,充满了极致的虚弱和痛苦。
它的小嘴在氧气罩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有微弱的气流。它的小爪子,那条没有受伤的前肢,极其无力地、徒劳地在保温毯上抓挠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隔着隔离箱厚厚的透明罩,将手指轻轻贴在了它小爪子抓挠位置的外侧。
就在我的指尖隔着冰冷的箱壁,触碰到那个位置的瞬间——
幼崽那涣散的瞳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了!
它冰蓝色的眼眸,穿过厚厚的隔离罩,穿透监护仪闪烁的光芒,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了石窝里的痛苦和窒息,没有了手术台上的濒死茫然,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纯粹的……委屈!像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亲人!
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呜咽。那声音不再痛苦,而是充满了委屈巴巴的、令人心碎的依赖和控诉!
然后,更令人心颤的是——它那条虚弱的前肢,竟然极其艰难地、极其努力地抬了起来!小小的爪子隔着透明的箱壁,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我手指的方向,虚弱地……够了过来!
它想碰我!
它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确认我的存在!确认这份在风雪与死亡中缔结的、唯一的依靠!
滚烫的液体瞬间冲上眼眶!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炸开!我再也控制不住,隔着厚厚的隔离罩,将手掌完全张开,紧紧贴在箱壁上,覆盖住它小爪子努力够来的方向。
“我在……小家伙……我在……”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如同耳语,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幼崽冰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里面盛满了全世界的委屈和脆弱。它的小爪子隔着箱壁,虚虚地“搭”在我手掌的轮廓上。喉咙里持续发出那微弱却清晰的、委屈的呜咽声,像一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小猫。渐渐地,那呜咽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弱,冰蓝色的眼睛缓缓地、疲惫地闭上,再次陷入了昏睡。但这一次,它小小的身体似乎放松了许多,蜷缩的姿态不再那么紧绷。
监护仪上,代表血氧饱和度的数字,极其微弱地……向上跳动了一格。
就在这时,隔离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王海涛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和巨大压力留下的深刻疲惫,眼底布满血丝。他没有看隔离箱里的幼崽,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又扫过我隔着箱壁与幼崽“相触”的手。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低沉、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他抬起手,不是指向幼崽,而是指向我。
“你……”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守好它。”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消失在了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里。那背影,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门轻轻合拢。
隔离室里,重新只剩下仪器的嗡鸣,和我隔着冰冷箱壁,与那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小生命之间,那无声的、脆弱却又无比坚韧的联系。
窗外,高原的夜空,浓黑如墨。一场新的风暴,似乎正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