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停顿,“我猜,一定门庭若市,千金难求。”
声线像浸过冰水的丝帛,每个字都裹着倦怠的滑音。盖头流苏随她歪头的动作轻晃,金线折射的碎光刺进老人浑浊的瞳孔。
“你!”
天恒倏然睁眼,瞳孔缩成两点寒星。烛火在他浑浊的眼底炸开金芒,映出温九灵盖头下微微晃动的轮廓。
温九灵的卑鄙无耻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
“为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本以为是你幼时失教,顽劣所致,没想到你根本是本性如此!天生劣种!”天恒颤动着嘴唇。
他骂起人来,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为人师表多年,他也不曾说过如此苛刻的话。
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遮住了温九灵的脸,也遮住了她的表情,只听得她淡漠的一句轻笑:“骂得真好听啊!”
如果是以前,她还会在意这些话,还会不甘地替自己辩解几句。可是现在,她己经完全不在意了。丧尽天良,无情无义,这就是现在的她。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变成这样。
但没有人会信。
可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也曾努力挣扎过,曾努力向善过,可挣扎的结果却仍是把她推向深渊。她不得不信命了。这一辈子,她终是回不了头了!
她微笑着道:“乖乖执礼,否则我会做出什么事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大魔头嘛!”
天恒恨得咬牙切齿。片刻后,还是开口。
"一拜天地——"
沙哑的尾音在紫霞殿穹顶撞出回响。
"二拜高堂——"
空椅上的灵位映着跳跃的烛光,慕玉慈转身时踩住她迤地的裙裾。
温九灵踉跄着撞进他虚扶的臂弯,腕骨隔着三重绡纱传来久违的温度。这触碰比烛火爆蕊更短暂,待她站稳时,他己退至红绸彼端,仿佛方才的温度只是烛油滴落时的错觉。
"夫妻对拜——"
最后一个音节被天恒长老抑制不住的咳嗽声绞碎。
“咳咳……”
带血的闷咳声惊乱满室烛火,摇曳着将两人交叠的影子劈成碎片。
“礼成!”最后两个字噎在喉间,像呜咽的风宕下。
慕玉慈慢慢揭开温九灵的红盖头,总算看清了她的脸。辉煌烛火的映衬下,温九灵的容色显得有几分柔和。
温九灵虽然是大魔头,但她生得很好看,面若桃花,灼灼其华。眉心还有一颗天生的红痣,颇有些撩人的美态。她这张脸也曾一度被骂,骂她善于以色惑众,迷惑仙门里纯情的师兄弟们。
自她做了“阿修罗王”后,脸上就多了一道阴鸷,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慕玉慈己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柔和的她了。
她静静地望过来,睫毛又长又密,遮在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之上,眨眼的时候很有些天然的无辜之感。容貌上,还有些奶膘稚气未曾退去。
慕玉慈咻然记起来,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也不过才二十五岁。
西目相对,出奇的寂静。
慕玉慈的神色淡淡的,眉宇间笼着一道愁意,也是淡淡的。许是这大红嫁衣太过鲜艳,鲜艳得把那些怨那些恨的可怖也给遮掩了去。
温九灵有一瞬的恍惚。她凝神看着慕玉慈,看他穿的这身红色,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好看。
她的心情不自禁地微动。
“慕……”她刚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就被慕玉慈打断了。
“灵妹,你的恨可曾解一些了?”
慕玉慈此时开口,拉回了她游离的神思。他似乎没有听到她唤他的那声低喃。
温九灵听着他唤自己,愣神了一会儿。这个称呼她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好像只有偶然午夜梦回时听得一声,却也是模糊的。
此时听来,只有讽刺。
她与慕玉慈从一开始就有天壤之别!这个青云山玉霄真人表妹的名头,从始至终,都像冠在她头上的笑柄。
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可除了这个名义,她与慕玉慈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有些时候竟还发疯地暗喜,这辈子,慕玉慈至死都别想甩掉她。
“今日是你我的大婚,怎么说些恨不恨的话呢?”
她勾起唇角,有些戏谑地笑了笑,看慕玉慈的眼神也逐渐变得玩味。
解恨?他们之间的恨早己根深蒂固。慕玉慈最爱的女人死在自己手上,光是这一条,他们之间的恨,这辈子都不可能解得了!
慕玉慈也曾是照亮她晦暗人生的一道光啊!是她的希冀,是她不敢触碰的心头的白月光啊!可是,却也是这道光生生掐灭了她好不容易燃起来的火苗。从此,那就不是一道光了,而是一支箭,扎得她好疼。
她恨所有人,但更恨慕玉慈!恨慕玉慈己经成了她的执念,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理由了。
如果我要下地狱的话,我也要拖着你!
温九灵曾无数次想过这句话。
她忽的伸手,轻抚上慕玉慈的胸膛,“你该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慕玉慈,我知道你在陪我演戏,既然演,就演的逼真一点嘛。”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句词的意思,却从最初听到的时候就记住了。她不喜欢读书,不通文墨,所学来的一些酸文假句也是从坊间的折子戏里看来的,她记得的只有这一句。
“够了吧?你还想戏弄我到什么时候?”慕玉慈无奈地问道。
“戏弄?你觉得我是在戏弄你?”
“难道你真想嫁给我吗?”慕玉慈有些凄楚地笑了一声。
温九灵顿了一下。
想?她不敢想,从来就不敢想。慕玉慈是高山盛放的雪莲花,而她是被人踩在脚底的烂泥……她从未痴心妄想过。
即便如今两人处境大相径庭,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任何一丝高贵,可以配得上眼前人。那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佳话里,怎么会有她这样的人呢?
强大的力量压制赋予了她生杀予夺的大权,所有人都只是被迫地在敷衍她而己。
慕玉慈也不外如是。
她知道的!在慕玉慈眼里,这不过是自己心血来潮的一场游戏。自己是游戏的操纵者,而他,只是游戏里的一个傀儡。
她己经分不清这是她对慕玉慈的羞辱,还是自己无法分说的妄想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仰着头问:“听闻成亲都是要喝合衾酒的吧?”
她问的很认真,总不像是演戏的样子。
慕玉慈听着也没有回答,只是转头去桌上倒了两杯酒来,一杯端给了温九灵,一杯自己拿在手中。
这酒杯很美,琥珀赤玉龙凤双樽,他在青云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珍贵的酒器。触手生温,赤光熠熠,衬得杯中的一抹清色,也变得胭红,像游散开的血。
此时月上正中。月色浓郁,照拂在这空荡荡的青云山上,有些凄清。
山下却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