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巨大、灰白骨架构筑的简陋小屋。那不知是何种巨兽残骸,扭曲弯折成梁柱与西壁,骨质粗粝皲裂,散发着一种历经无尽光阴的漠然死气。冥婆婆那只枯瘦异常的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又满含怜惜的力道,将失魂落魄的倾城雪引至一截光滑得发亮的巨兽肋骨做成的矮凳旁。
倾城雪几乎是被按着坐下的。长久的警觉在这一刻奇异地松懈了。她僵硬地坐着,双手无措地叠在膝前,裙摆沾染着冥界永恒的尘灰。骨屋的沉寂,只有她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声,和……婆婆那几乎令人心悸的凝视。
冥婆婆没有立刻言语。她就站在那惨淡的光线边缘,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倾城雪的脸庞、眉眼。那眼神绝非审视陌生人的淡漠,更不是鬼修对生魂常有的觊觎,而是一种掺杂了无边慈爱、深埋的痛楚,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不敢置信的狂喜。过于浓烈的目光竟让倾城雪微微发颤,不知这突然的关切背后,藏着怎样惊涛骇浪的秘密。
这份令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很久,久到倾城雪几乎要在这沉甸甸的温情与未知的恐慌交织下窒息。终于,冥婆婆干枯微陷的嘴唇动了一下,声音极轻,却如九天劫雷炸响在这小小的骨屋之中:
“婆婆我叫……”她顿了顿,仿佛这个名字本身便承载着千钧重担,每个音节都沉如磐石,“倾城若澜。”
——“倾城若澜”!
简简单单西个字,却像一柄燃烧的重锤,狠狠凿穿了倾城雪所有的防备、伪装和逆来顺受的麻木!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冲击力令她猛地从冰凉的石凳上弹起!膝盖撞在坚硬的兽骨边缘,带来尖锐的痛感,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踉跄一步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开皮肉跳将出来。她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眼前形容枯槁的老妪,喉咙干涩得发紧,每一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
“您……您……您是?!”声音变了调,像是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的纸鸢。
“是我啊,孩子……”倾城若澜的嘴角向上牵动,那笑容如同沉寂千万年后从龟裂土地上开出的第一朵柔韧的花,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藏着深邃难言的苦楚,“放心,”她的目光穿透倾城雪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首达心底,“老婆子我只是走了鬼修的路子,借着这幽冥鬼气修炼罢了,身子骨虽是枯了朽了,却还不是冰冷的死人。”她轻叹一声,那叹息里蕴含着万载的尘埃与星光,“哎呀……整整一万年了……一万年过去,竟然连一个族人也没见过。还以为我们这一脉,早就在世上消失了呢……好啊……真好啊!竟让老婆子我在这样的绝地、这样的幽冥死界里,还能……还能有幸见到自家的血脉后辈!”
那低沉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滚烫烙铁,狠狠印在倾城雪早己冰冻的心扉上。
“血脉……后辈……”她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一股酸涩至极、尖锐无比的洪流猛地从胸腔深处决堤,狠狠撞上她的喉头、涌向鼻腔、漫上眼眶!
冰封的心,碎开了第一道裂痕。无数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奔涌而至——所有压抑的恐惧、无边无际的委屈,所有咬牙咽下的血泪,在这一刻,在“自家的后辈”这几个字前,轰然瓦解、彻底崩溃。她的世界骤然失声,视线彻底模糊,眼前老人的身影在泪水中扭曲、晃动,却成了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暖色。
“……婆、婆婆……”她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胸腔里淤积的巨石终于有了裂缝,酸楚的浊气一股股往上翻涌,每一个字都带出呜咽,“您……您真的是……是……我……我的……”
家人?她不敢说出这个字眼,仿佛那是水中的月亮,一碰就会碎掉。期盼有多深,那不敢触碰的恐惧就有多重。怕是一场幻梦,怕一句确认就打破了这刹那的暖意。她只是瞪大了蒙眬的泪眼,死死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求证般望向对方,仿佛那是抓住生命的最后一丝稻草。
倾城若澜深深地看着她,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异常郑重地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老婆婆干枯的手指以一种与其外貌截然不符难以言喻的优雅灵动交错起来。指尖带起细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幽暗光华,一个玄奥繁复到了极点的符文,在她翻飞如蝶的指诀中凭空显形!
那法阵初时只有巴掌大小,悬浮在两人之间,中心是一点最深邃的黑,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但随着婆婆指尖力量的灌注,法阵轰然一震,边缘骤然爆发出银色辉光!整个骨屋瞬间被映照得一片通明!
“孩子。”倾城若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将自己枯瘦如竹枝的右手伸至阵前,一滴圆润的血珠立时渗出。这血珠接近于暗金、仿佛有古老漫长鬼道生涯熔炼于血珠之上!
倾城雪毫不犹豫地也伸出右手。一滴鲜红、纯粹、散发着勃勃生机的血珠同样渗了出来,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明亮。两滴来自截然不同生命形态的血珠,却仿佛被那光阵中流转不息的法则洪流所召唤。它们被一股的无形力量牵引着,脱离了指尖的控制,轻轻巧巧地飘向了那光阵的最中心——
嗡……!就在两滴血珠触及法阵核心的刹那,法阵光华猛然暴涨!整座骨屋剧烈地“嗡鸣”了一声,并非简单的混合!那滴暗金诡异的精血与那滴鲜红蓬勃的精血,在法则阵图中心交融、渗透……无数细密的又蕴含着无上法则的符文丝线在二者之间疯狂生成、重组!
两滴血珠最终彻底合一,形成了一滴奇异的新血。它比之前任何一滴都更小,却凝练到了极致,外表如同最上乘的琥珀,一种源于神魂最深处、超越了时间和生死界线的共鸣——那是同源之血,同根之脉,无可置疑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