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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帅府朱漆大门前己是一片肃杀又暗藏生机的景象。
两辆不起眼的乌篷骡车停在阶下，车辕上裹着厚厚的棉垫子。
拉车的骡子皮毛油亮，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西名穿着灰布短褂、腰板挺首的车夫沉默地侍立着，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空旷寂静的长街——他们是“剃刀”小组最顶尖的刀手。
福伯佝偻着背，枯瘦的手紧紧拢在厚实的蓝布棉袍袖子里，浑浊的目光反复在两个孩子身上梭巡，仿佛要将他们牢牢刻进心里。他左手牵着小豆子，右手牵着阿元。
小豆子穿着昨日那套深青色细布小长衫，外头罩了件半旧的宝蓝色缎面小棉袄，衬得小脸愈发苍白。
他小小的脊背挺得笔首，努力维持着平静，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惊悸和紧张，如同受惊小鹿般警惕地扫视着周遭每一个细微的动静。他下意识地往福伯身边靠了靠。
阿元则像只被硬塞进新笼子的小鸟。他裹在一件崭新的、滚着雪白兔毛边的火红色小斗篷里，衬得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年画娃娃。
但这娃娃此刻正撅着小嘴，乌溜溜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瞅着福伯，小脑袋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福伯……阿元不想坐那个黑乎乎的车车！”阿元拖着哭腔，小手指着那两辆朴素的骡车，小脚丫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不安地跺着，
“阿元要坐爹的大汽车！呜呜呜……大汽车威风！有喇叭！呜——！”他努力模仿着汽车喇叭的声音，小脸皱成一团。
福伯心头一紧，连忙蹲下身，枯树皮般的手轻轻拍抚着阿元的小斗篷，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安抚的魔力：
“小少爷乖，大汽车太扎眼啦。咱们今天去庙里上香，要心诚，佛祖才保佑。你看这小骡车多好，稳稳当当，里头还暖和。福伯给你和小豆子少爷准备了……”他神秘兮兮地从宽大的袖袋里摸索着。
阿元被“准备了”三个字吸引，抽抽搭搭的哭声停了，大眼睛眨巴着，好奇地盯着福伯的袖子：“准备了……什么呀？”
福伯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一股混合着花生、芝麻和麦芽糖的香甜气息瞬间飘散出来。
“喏，你最爱吃的张记芝麻花生糖！还有给小豆子少爷的……”
他小心地撕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琥珀色的、裹满了芝麻粒的花生糖，又打开另一个稍小的纸包，里面竟是十几颗圆溜溜、裹着晶莹糖霜的糖炒山楂！
“小豆子少爷怕酸，这是福伯特意让人裹了厚厚糖霜的山楂豆儿，一点酸味儿都吃不出，可甜哩！”
阿元眼睛瞬间亮了，像落满了星星！刚才对骡车的嫌弃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小胖手一把抓过那包花生糖，迫不及待地塞了一小块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欢呼：
“甜！好甜！福伯最好啦！”他吃得眉开眼笑，火红的小斗篷随着他雀跃的动作一抖一抖。
小豆子也被福伯塞了一小把糖霜山楂豆在手里。那冰凉的小手接触到温热的、裹着厚厚糖霜的山楂，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最小的，放进嘴里。果然，甜甜的糖衣在舌尖化开，包裹着里面软糯微酸的山楂泥，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小口小口地抿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对着福伯露出一个浅浅的、感激的笑容。
福伯看着两个孩子被甜食暂时安抚住，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捻动起腕上那串紫檀佛珠。
深紫色的珠子油润光亮，在清晨微熹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触手温凉。
这串珠子，是昨夜周勉亲手交到他手上的“信物”，亦是催动“剃刀”的信号源。
珠串离手，便是血光乍现之时。福伯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小豆子少爷，”福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身边两个孩子能听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嘱托，“一会儿到了寺里，人多，你就紧紧抓着福伯的左手，千万别松开。阿元少爷……”他看了一眼还在美滋滋啃糖块的阿元，“福伯的右手就交给你啦，你可要帮福伯看好弟弟，别让他乱跑，嗯？”
“嗯！”阿元用力点头，小胸脯挺得老高，一副重任在肩的模样，嘴里的糖块嚼得嘎嘣响，还不忘含糊地保证，“阿元保护小豆子！”他伸出沾着糖屑的小胖手，一把抓住福伯的右手袖口，抓得紧紧的。
小豆子看着阿元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暖意和羡慕。他深吸一口气，小手在衣襟上蹭掉一点糖霜，然后极其郑重地、用尽全身力气般，紧紧抓住了福伯枯瘦的左手。那温凉的紫檀佛珠正好贴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触感。
“好孩子。”福伯的声音有些发哽，他用力回握住两个孩子的小手，那力道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他最后看了一眼帅府紧闭的大门，那里，如同深渊般寂静，却仿佛蛰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
“上车！”福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车夫立刻利落地放下脚踏。福伯先将阿元抱上车，小家伙抱着糖包，好奇地打量着乌篷车里铺着厚厚棉褥的狭小空间。
福伯又转身，小心翼翼地将小豆子也抱了上去，安置在阿元身边。
他枯瘦的手在小豆子单薄的肩头重重按了一下，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