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颜文峰己在马厩前系紧了皮制护腕。
小六抱着一卷牛皮纸从偏房跑出来,发梢还沾着隔夜的草屑:"郎君,刘老爹来了!"
穿粗布短打的老农正蹲在门槛边用草茎逗弄看门犬,见他出来,慢悠悠首起腰。
刘三石的裤脚沾着新泥,鞋帮还别着半截带根的稗草——这是颜文峰教他辨别土壤肥瘦的法子。"县男大人,"老农拍了拍腰间的竹笛,"咱今日要查的地,王某人派了个向导在村口候着。"
颜文峰的手指在马缰上顿了顿。
王德昌那封"恭贺赐地"的帖子还在案头,墨迹未干时他就听说,这蓝田县令昨日差人往城西乱石山送了三车酒肉。"带路的谁?"
"说是县丞的远房侄子,叫狗剩。"小六挤眉弄眼,从怀里摸出个烤红薯塞过去,"我瞧那小子走路脚底板不沾地,倒像...倒像..."
"像偷了东家银子的账房。"刘三石接过话头,布满老茧的手搓了搓,"不过咱庄稼把式认地不认人,他指东咱看西,指北咱量南,还能被块石头绊住脚?"
三匹马出村时,晨露正顺着马鬃往下淌。
所谓的向导狗剩骑在头里,青布衫被风掀起,露出腰侧半把镶铜的短刀——这物件在贞观初年的流民堆里可不多见。
颜文峰盯着那抹铜光,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他把缰绳往左手收了收,右手悄悄摸向腰间。
那里挂着改装过的铜哨,是用现代工具磨薄了管壁的,吹起来能传三里地。
日头爬到树顶时,狗剩突然勒住马:"前头就是王县令说的'千亩膏腴'了!"
颜文峰抬头。
眼前哪有什么沃野?
乱石堆像被天公打翻的石磨,东一块西一块扎在黄土地里,零星的枯草在石缝里苟延残喘。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一股子土腥气。
"这地..."刘三石的竹笛"啪"地掉在地上,"十年前我给盐商赶车路过,这儿还是片柳树林!"
"老丈莫不是记错了?"狗剩跳下马来,脚尖踢飞块碎石,"王县令说,县男大人要的是能施展本事的地——荒着,才好从头收拾不是?"
小六突然拽了拽颜文峰的衣袖。
少年的手在抖,却压着嗓子笑:"郎君你闻闻,石头缝里有股子熟肉味!"
颜文峰深吸一口气。
风里果然飘着若有若无的酱香味,混着点汗馊气——是刚吃过饭的人身上才有的味道。
他摸向腰间的铜哨,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又慢慢松开。
"小六,去捡块石头。"他翻身下马,靴底碾碎块带棱的碎石,"刘老爹,您老看看这土色。"
刘三石蹲下去,用指甲抠开表层浮土。
底下的土泛着灰白,攥在手里松松垮垮:"沙性重,保不住水。"他突然眯起眼,"不对,石头底下的土湿着呢!"
"流民!"小六的惊呼刺破空气。
二十来个裹着破布的"流民"从石堆后窜出来,手里的木棍还沾着新鲜树汁——显然是刚从附近树林砍的。
为首的络腮胡敞着怀,露出里面半新的粗布中衣,腰间别着的不是讨饭的破碗,是块擦得发亮的铜酒壶。
颜文峰后退半步,挡在刘三石身前。
他看见络腮胡的眼神扫过自己腰间的铜哨,又迅速移开——这不是走投无路的流民,是拿人钱财的打手。
"各位这是?"他声线平稳得像秋日的渭水,"在下颜文峰,奉圣命查勘赐地。"
络腮胡的木棍往地上一杵:"圣命?
圣命能让咱一家子喝上粥不?
这地是咱的!"他身后的"流民"跟着起哄,可声音发虚,像敲在空瓮上。
刘三石突然笑了。
老农弯腰捡起块石头,在手里颠了颠:"娃子们,你们裤脚的泥是城西五里铺的。
那地挨着豆腐坊,泥里带豆腥气——"他把石头凑到鼻前嗅了嗅,"这石头上的土,倒像是县太爷后院所栽的黄杨根下的。"
"流民"们的脸色变了。
络腮胡的手往怀里摸,被颜文峰抢先一步:"且慢。"他解开外袍,露出里面贴身的短打,"我这身上没带银钱,可若各位肯说实话,明日让小六送两袋麦种到城西破庙——够你们种半亩地的。"
络腮胡的手顿在半空。
他盯着颜文峰腰间的铜哨,又看了看刘三石手里的石头,突然呸了一声:"走!"
"等等。"颜文峰喊住他,"那酒壶借我看看。"
络腮胡僵了僵,还是递过来。
铜壶底刻着"王记"二字,是蓝田县城最大的酒坊标记——王德昌上月刚给酒坊批了二十亩地。
"谢了。"颜文峰把酒壶还回去,转身对刘三石道,"老爹,咱接着看地。"
刘三石的竹笛在掌心敲得咚咚响:"好小子,比我当年在战场上还沉得住气!"
日头偏西时,三人站在一座废墟前。
断墙下的石础还留着莲花纹,青苔爬满了半块碾盘。
颜文峰蹲下去,从空间里摸出块红砖碎块——这是他砖窑烧废的次品。
他把碎砖按进土里,又抠出来,指腹蹭了蹭砖面的泥:"老爹你看,这土黏性够,当年能烧砖,说明地下有水源。"
"水源?"刘三石趴在地上去听,"我只听见风响。"
"不是听。"颜文峰用树枝在地上画,"您看这乱石堆的走向,像不像条河?"他画出几道曲线,"当年发大水,泥沙裹着石头冲下来,把河道填了。
可河底的淤泥还在——"他用树枝戳了戳石堆缝隙里的湿土,"往下挖三尺,准能见水。"
刘三石的眼睛亮得像点了灯:"我活了六十载,只晓得看土色辨肥瘦,哪知道石头堆里还藏着河!"
小六早铺开牛皮纸,握着炭笔在旁记录。
少年的手速跟不上颜文峰的嘴:"主屋建在高岗上,背风向阳;仓储区挨着碾盘,方便搬运;水田要顺着地势往下引——"他突然停住,"老爹,您说这废墟像不像当年的官庄?"
"对啊!"刘三石拍着大腿,"我爷爷说过,隋末有个姓韦的将军在这儿建过庄园,后来黄河改道才荒废的。"他蹲下来,用枯枝戳了戳石础,"这础石间距,当年的正房怕有五间宽!"
颜文峰的手指在石础上轻轻叩着。
他想起空间里的水泥配方,想起从现代带的水准仪,想起李挽月说的"三百里沃野"——原来最肥的地,藏在最荒的壳子里。
"小六,"他解下外袍铺在地上,"连夜把图绘出来。
主屋区、仓储区、水田区、畜牧区,还有未来的道路——要能跑大车,能过犁耙。"
"那村民?"小六舔了舔炭笔尖,"王县令的人刚走,咱就招人,不怕..."
"怕啥?"刘三石把竹笛往腰间一插,"我这把老骨头去喊!
东头的张铁匠早想给儿子置几亩地,西头的陈寡妇会编草席——咱庄稼人要的是能吃饱饭的活计,谁管他王县令?"
月亮爬上东山时,颜文峰站在废墟前。
风裹着远处的蛙鸣吹来,他能闻到泥土里酝酿的潮气——那是水脉苏醒的味道。
小六的炭笔在牛皮纸上沙沙响,刘三石的竹笛吹着不成调的曲子,混着远处村落的犬吠,像首没谱的歌。
"郎君,"小六突然轻声道,"方才那络腮胡,往县城方向去了。"
颜文峰望着东边的灯火,那里是蓝田县衙。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哨,又摸了摸藏着的红砖碎块。
王德昌的酒壶,乱石岗的泥,废墟下的水脉——这些都像棋子,在他心里摆成了盘。
"明日,"他对着月光说,"把附近十里的村民都请来。
我要让他们看看,这乱石岗怎么变成米粮川。"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颜文峰弯腰捡起块碎石,在断墙上画了道线——那是未来水渠的走向。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的铜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刘三石凑过来看:"县男大人,这画的是?"
"是家。"颜文峰说。
他望着那片废墟,断墙后有株野桃开了花,粉白的花瓣落在他画的线上,像撒了把希望的种子。
次日清晨,当小六举着绘满符号的牛皮纸跑遍十里八乡时,王德昌正把茶盏摔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到书案上,惊得师爷缩了缩脖子:"大人,颜县男要在乱石岗...建城?"
"建城?"王德昌扯松了官服的玉带,"一个泥腿子,还真当自己是土皇帝了?"他抓起案上的沃野图,指尖几乎戳破纸背,"等他把石头搬完,地里的草都能埋了人!"
师爷捡起块碎瓷片,小心道:"可那地...听说底下有河?"
"河?"王德昌冷笑,"他要能挖出河来,老子把县衙的砖都吃了!"
此时的颜文峰正站在废墟前,望着陆续赶来的村民。
张铁匠扛着铁锤,陈寡妇提着竹篮,连隔壁村的老羊倌都牵着领头羊来了。
小六举着牛皮纸喊:"都来看!
这是咱的田,咱的房,咱的路!"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有人踮脚去摸图上的线条,有人交头接耳:"真能有这么多地?""能吃饱饭不?"
颜文峰举起那块红砖碎块:"各位,这砖是我烧的。
这地,能烧砖,就能长稻子。
明日起,咱就挖石头,找水脉——"他望着人群里发亮的眼睛,"等收稻子那天,每家都能背半袋新米回家。"
人群爆发出欢呼。
刘三石的竹笛突然响了,吹的是《破阵乐》的调子,跑了调却格外热闹。
颜文峰望着那片废墟,对小六说:"去准备工具,明日天亮就带人来。"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断墙上那道水渠的标记上。
风里有春的气息,混着泥土和希望的味道。
颜文峰摸了摸腰间的铜哨,又摸了摸怀里的信笺——那是李挽月写的婚书。
他望着天边的残阳,在心里说:"从今日起,这片土地由我来耕种。"
当晚,当颜文峰带着小六和刘三石在废墟边搭起临时帐篷时,远处的县城里,王德昌的师爷正捏着张纸条发抖:"大人,颜县男的人在挖...在挖石堆!"
王德昌把茶盏砸在师爷脚边:"挖就让他挖!
等他挖不动了,看谁笑话谁!"
可他没看见,在乱石岗的深处,有个年轻的声音正随着晚风飘散开去:"往下三尺,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