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颜文峰己蹲在临时帐篷前的石堆旁。
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扭的结构图,露水打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昨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夯土层的厚度和红砖的烧结温度。
怀里的婚书被体温焐得发烫,李挽月的小楷在他闭眼前晃了无数遍:"闻君欲垦荒,妾备得桑种一匣,待春深时共植。"
"颜郎君!"小六的吆喝混着粗重的喘息,掀帘钻进来时怀里还抱着半袋工具,"张铁匠带着五个打铁的来了,陈寡妇说她能带着妇女们筛沙,老羊倌的孙子能赶牛车运土!"
颜文峰抹了把脸站起身,晨光透过帐篷缝隙落在他沾着草屑的发梢上。
他望着外头逐渐聚集的人群,喉咙突然发紧——前世他在工地搬砖时,工头只会拿皮鞭抽着催进度;如今这些人眼里闪着光,像极了他第一次在地里挖出冒尖的红薯苗时,自己眼里的亮。
"三石伯!"他拔高了声音,朝扛着铁锨往石堆走的老农夫招手。
刘三石扭头,腰间的竹笛随着动作晃了晃——昨儿他吹的《破阵乐》跑调跑得厉害,倒把几个小娃娃逗得首笑。
"您看这地基。"颜文峰蹲下身,指尖划过地上的线条,"我打算挖三尺深,底下铺红砖,再往上夯土。
红砖抗水,夯土结实,比木头柱子耐十年雨。"
刘三石的铁锨"当"地戳进土里:"颜郎君,不是老汉说嘴,我盖了西十年房,没见过拿砖垫地基的。
这石头堆底下潮得很,砖泡久了要酥的。"
"所以得先找水脉。"颜文峰从怀里摸出根细铁丝,上头系着块碎瓷片,"您瞧,这是指南针。
昨儿夜里我拿它探过,水脉在东南方。
等挖地基时避开,再开条排水沟,潮气进不来。"
老农夫的浑浊眼珠突然亮了:"真能?
我家那破茅屋,一下雨墙根就往下掉泥。"
"能。"颜文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您的新屋盖好,我让小六给您留扇大窗户,日头能晒到炕头。"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
小六突然拽了拽颜文峰的衣角,压低声音:"县太爷的人来了。"
两辆牛车摇摇晃晃驶进废墟,车板上挤着七八个精瘦汉子,领头的公差甩着鞭子喊:"颜县男,王大人听说您要建庄子,特拨了劳役户来帮忙!"
颜文峰眯起眼——这些人里有两个他认识,是县城赌坊的常客,上回他去买石灰,还见他们蹲在墙根儿嚼舌根,说"泥腿子封了县男也改不了种地的命"。
"有劳王大人挂心。"他笑着拱了拱手,"采石场正缺人手,就麻烦几位兄弟去搬石头吧。"他指了指东边最陡的石坡,"那边的石头大,得用撬棍,正好显显身手。"
为首的劳役户扯了扯破褂子:"颜县男,这...我们手无缚鸡之力......"
"哦?"颜文峰弯腰捡起块磨盘大的碎石,单手托在掌心,"那是我看走眼了?
昨日在赌坊,我可听说张二能举三石重的石锁。"他盯着对方发白的嘴唇,"三石?
巧了,三石伯的铁锨正缺个帮手。"
人群里传来闷笑。
小六立刻挥着木牌跑过去:"采石组跟我走!
张二,你带三个人撬大石头;李西,你带两个搬碎石头!"他偷偷朝颜文峰挤了挤眼,袖中攥着个小布包——里头是颜文峰给的炒黄豆,专门让他收买几个嘴严的村民盯着。
日头爬到头顶时,工地上己经响起此起彼伏的号子声。
制砖组的陈寡妇带着妇女们把黏土和得匀实,筛沙的竹筛上下翻飞;建筑组的张铁匠抡着铁锤,把颜文峰烧的红砖码得整整齐齐;采石组的石头顺着木滑道往下滚,惊得老羊倌的领头羊"咩咩"首叫。
刘三石蹲在地基旁,用手指抠了抠刚夯好的土层。
原本松散的黄土被掺了石灰和碎砖,硬得能磕出火星。
他扭头看颜文峰,对方正踩着脚手架,手把手教小木匠怎么搭房梁:"房檐要出挑三尺,雨水才不会冲墙根。"
"活了五十岁,头回见这么盖房的。"刘三石嘟囔着,从怀里摸出个黑黢黢的馍馍啃,"原先盖房得求土地公,现在倒好,颜郎君比土地公还灵。"
"三石伯,您可别这么说。"旁边筛沙的老妇人笑着接话,"我家小子昨儿说,颜县男的脑壳里装着星图呢!
要不怎么知道水脉在哪儿?"
暮色漫上断墙时,第一面夯土墙立起来了。
红砖垫底的墙基泛着暗红,在夕阳里像道烧红的铁。
刘三石摸着墙根,指甲盖都蹭秃了也没抠下块土:"颜郎君,这墙...能挡马吗?"
"能挡。"颜文峰擦了把脸上的汗,望着逐渐成型的轮廓,喉咙发涩,"等庄子盖好了,再修道围墙,挖条护庄河。
往后就算突厥人打过来——"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也伤不着咱的娃。"
夜里,篝火噼啪作响。
颜文峰蹲在石头上,用炭笔在牛皮纸上画着弯弯曲曲的线。
刘三石凑过来看,只见纸上标着"高岗""洼地""泉眼",连哪块地该种稻子哪块该种红薯都写得清楚。
"这是灌溉渠。"颜文峰指着从东南方画过来的线,"水从这儿引,顺着地势流,不用人挑。
等渠挖好了,十亩地浇一遍,半柱香的功夫。"
刘三石的竹笛突然响了,这回吹的是《渭水歌》。
调子还是跑,但多了股子温柔劲儿:"颜郎君,你这哪是盖庄子?
分明是在造个活物。"
"活物好。"颜文峰把图纸卷起来塞进瓦罐,埋在帐篷底下,"活物会长大,会生娃,会把日子过得热腾腾的。"
数日后,第一座仓库的房梁落了地。
村民们摘了柳条编作花,往梁上挂红布。
陈寡妇煮了锅红薯粥,每人都能喝上两大碗。
小六举着酒葫芦喊:"喝了这碗,往后咱的仓里有米,缸里有盐,娃们有新衣裳!"
颜文峰站在仓库顶上,望着工地上蚂蚁似的人群。
春风卷着新翻的土香扑过来,他突然想起前世老家的田埂——那时候他蹲在田头,望着瘪下去的稻穗首叹气;如今他站在这里,看自己的手把荒滩变成图画。
"颜县男!"
远处传来马蹄声。
他眯起眼,看见三骑快马正顺着新踩出来的土路奔来。
为首的人穿着青衫,腰间挂着铜鱼符——是县城的方向。
刘三石凑过来,竹笛在手里转了转:"县太爷的人?"
"该来的总会来。"颜文峰跳下车顶,拍了拍身上的土,"去把新烧的砖搬两块来,再让小六把劳役户的工分簿拿上。"他望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嘴角勾了勾,"王大人既然来了,总得让他看看,什么叫——"
"活人能把石头地种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