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文峰屈指叩了叩案上浸透墨迹的供状,烛火在他眼底晃出两簇冷光。
流寇湿漉漉的牙印还留在供纸边缘——那是方才他挣扎时咬破的,混着渠水的腥气,此刻倒成了最鲜活的罪证。
“小六。”他抬眼唤了声,声音里裹着层砂纸般的粗粝。
正守在门口的年轻人立刻猫腰进来,横刀鞘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主公。”
“去取那封密信。”颜文峰指了指墙角的檀木匣,“就是上个月张铁匠说在王德昌宅后墙根捡到的那封。”
小六应了声,转身时靴底在青石板上擦出刺啦一响。
他揭开匣盖的动作极轻,像怕惊醒什么活物——匣底压着半封残信,墨迹被雨水晕开,却仍能辨认出“颜氏封地”“断其根基”等字样。
“连这个。”颜文峰将供状叠成方胜,与残信并在一起,又抽出腰间玉佩压在上面。
玉是李世民亲赐的,螭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连夜送长安,找礼部尚书萧瑀。”
“这……”小六指尖碰了碰玉佩,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借萧瑀之手,将证据首接递到圣上面前。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属下这就备快马”,却见颜文峰己抓起案头的火漆,“嗤”地熔了滴在信口。
“让老张头牵他那匹乌骓。”颜文峰将火漆按出个清晰的印,“三日内必须到长安。”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告诉萧尚书,信里还夹着王德昌去年给钦天监的贿银清单。”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两下,惊得院里的老鸦扑棱棱飞起来。
颜文峰走到廊下,望着被月光洗得发白的红薯田。
田埂上还留着流寇匍匐的痕迹,像条丑陋的疤。
他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这些人毁的不只是红薯,是他想教百姓吃饱饭的底气。
此时百里外的王德昌正捏着酒盏打盹。
后衙的海棠树被夜风吹得簌簌响,他打了个激灵,酒液泼在青衫上,晕开团暗黄的渍。
“大人!”门“砰”地被撞开,驿卒跌跌撞撞冲进来,额角沾着草屑,“长安……长安来的监察御史!己到城门口了!”
酒盏“当啷”掉在地上。
王德昌踉跄着扶住桌角,茶盏里的残茶晃出来,溅在他方才写的“山贼纵火案”卷宗上。
他突然想起什么,疯了似的扑向书案,抽出最底层的木匣——那里面装着给钦天监的银票,给山贼的赏银凭证,还有上个月托人送的毒酒方子……
“哗啦”一声,木匣被他掀翻在地,银票像雪片般飞起来。
王德昌跪在地上乱抓,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得得的声响像敲在他天灵盖上。
他抬头望向窗外,月光里影影绰绰站着穿绯色官服的人,腰间鱼符在夜风中晃出冷光。
“王大人。”为首的御史提着灯笼跨进门槛,火光映得他眉间竖纹更深,“圣上口谕,着你即刻随本御史回长安。”
王德昌瘫坐在满地狼藉里,望着案头未批完的公文。
最上面是颜氏封地送来的“红薯增产禀报”,墨迹未干,还泛着湿气。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颜文峰,你赢了……但这还没完!”
天刚蒙蒙亮,颜氏封地的打谷场就热闹得像煮沸的粥。
“都排好队!”刘三石举着根竹篙当教鞭,嗓门比平时大了三倍。
他原本黧黑的脸涨得通红,粗布衫的第二颗纽扣崩了线,露出结实的胸膛——这是他头回穿新做的青布衫,说是要“像样些”。
李大娘端着个陶盆挤过来,盆里堆着裹满草木灰的薯种:“都来看!这灰要筛得细,像给娃盖被子似的,薯种才不会烂。”她粗糙的手指捏起颗薯种,在掌心颠了颠,“上个月我试了三回,就数这法子最灵!”
小六站在临时搭的土台上,手里攥着块烧红的青砖——那是颜文峰教的“板书”。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大伙记着,红薯要轮作!今年种过的地,明年得换玉米……”话没说完,台下就炸开了议论:
“轮作?那不是读书人才讲的词儿?”
“小六子咋比县学的先生还明白?”
小六耳尖发烫,却梗着脖子继续:“颜主公说,地跟人似的,得歇着。轮作能让地力……”他卡了壳,抓耳挠腮半天,突然一拍脑门,“对!能让地力像喝了参汤似的,更精神!”
哄笑声里,颜文峰站在打谷场边的老槐树下。
他望着刘三石在青砖上歪歪扭扭画的“红薯轮作表”——“三”字多了撇,“五”字少了横,却比任何书院的墨宝都鲜活。
风卷着笑声扑过来,他忽然想起现代老家的农闲课堂,也是这样的闹哄哄,这样的热辣辣。
月上柳梢时,颜文峰摸黑进了随身空间。
房车的车灯还亮着,在地上投出片昏黄的光。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红薯藤——原本油绿的叶片泛着诡异的紫,藤蔓像被无形的手拧过,打着结往空间角落钻。
“这是……”他皱起眉,扯了片叶子对着光看。
叶背的绒毛里凝着层细汗般的水珠,凑近了闻,有股说不出的腥气。
他想起白天农学堂里,刘三石捧着薯种说“这是颜主公从仙山带回来的宝贝”,心里突然发紧。
“得换个地方种了。”他喃喃自语,站起身时撞翻了脚边的急救箱。
绷带“刷”地散开,露出里面半盒没拆封的抗生素——这是他刚来那会儿准备的,想着救伤兵用,却至今没用过。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空间外的窗纸哗哗响。
颜文峰走出空间,看见院角的老榆树枝叶乱颤,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天低得像要压下来。
他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听见山脚下的溪流突然涨了水,“哗啦啦”的声响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闷雷。
“要变天了。”他轻声说,伸手拢了拢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