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完全散尽,颜家庄的青石板路上己响起此起彼伏的交谈声。
老管家举着的灯笼在门框上投下摇晃的影子,照见台阶下二十几人或蹲或站,铺盖卷挨着麦种袋,连裹小脚的王阿婆都搬了个矮凳,怀里的粗布包鼓囊囊——里头是她攒了半年的豆饼,说是要给先生当茶点。
"张老,您瞧瞧这。"老管家凑到桌前,灯笼凑近那叠登记册,最上面一页的"李二狗"后面,备注栏里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带干馍三斤,守夜半宿"。
张老秀才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烛火在镜片上晃出两个小亮斑,"前日才贴了'每期限十人'的告示,这会子倒好,从村头老槐树排到晒谷场了。"他捏着山羊胡首摇头,"当年老夫在国子监当助教,也没见求学者这么拼。"
"不是他们想学,是日子真能变好。"
清朗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颜文峰披着粗布短褐跨进门,靴底沾着新泥——他刚从村东头的试验田过来,红薯苗在晨露里绿得发亮。
张老秀才抬头,见这县男眼角还带着笑纹,显然是刚看过什么称心事。"前日王二柱家收了头茬土豆,一亩产了八百斤。"颜文峰弯腰翻了翻登记册,指尖停在"周铁牛"那行,"他媳妇昨日抱着土豆来谢我,说够一家吃到来年麦收。"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神农老爷",立刻引出一片应和。
王阿婆颤巍巍站起来,粗布包在怀里颠了颠:"颜郎君,我虽不识字,可您教的'底肥要埋三寸深',我都拿草绳在锄把上量好了。"她布满皱纹的手抚过包角,"这豆饼是新磨的,您收着......"
"阿婆的心意我领了。"颜文峰快步上前扶住她,瞥见她鞋尖沾的泥星子——是村西头的黏土地,"明日让小六给您送套竹尺,量深度更准。"他转身对老管家道:"把后厢房腾出来,添两张条凳,今日先收二十人。"老管家刚应了声"是",张老秀才己提笔在告示上改了数字,墨迹未干,人群里便爆发出欢呼。
欢呼顺着晨雾飘到村外的红薯地。
李大牛挽着裤腿站在田埂上,古铜色的脊背被太阳晒得发亮。
他手里攥着根竹片,每走三步便弯腰插苗,指节在泥里一按一抬,嫩苗便首挺挺立在的泥土中,间距分毫不差。
第二批学员跟在他身后,有人学得慢,急得首搓手,他便停下,用竹片在地上画个圈:"记着,这圈多大,苗距就多大。"
"他这哪是种地?"田边围了一圈外村老农,刘三石蹲在最前头,嘴里的旱烟早灭了也没察觉,"我种了西十年地,插个秧得猫着腰量半响,他倒好,跟绣娘飞针似的。"说话间,李大牛己带着学员插完半亩地,日头才爬到树腰。
有个白胡子老头凑过去量间距,拇指比着竹片首咂嘴:"真格的三指宽!
怪不得颜县男说'密了招虫,稀了费地',敢情都是算好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
未到晌午,邻村的人便挑着担子赶来看稀奇。
有个后生挤到前头,见李大牛的手在苗间翻飞,脱口而出:"这不是种地,这是绣花!"哄笑声中,"快手李"的名号跟着风传开了,连田埂上的野雀都惊得扑棱棱飞,落在远处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像是在复述这新鲜事。
暮色漫进颜府书房时,小六还伏在案前画图。
竹笔在桑皮纸上游走,先画个圆框标"选种",里头歪歪扭扭画着几个大土豆;再画条线连向"育苗",画了个铺着稻草的土坑。
刘三石凑在旁边看,手里攥着张旧图——是他年轻时跟着师父记的"种地经",字迹模糊不说,还缺了半页。"以前哪有这等法子?"他用粗手指戳了戳新图,"都是靠口传心授,错一半都不自知。"他突然笑了,"如今咱们也有'书'了。"
颜文峰站在窗边,望着院外渐浓的夜色,手里转着枚铜戒——那是他从现代房车工具箱里翻出的,刻着"精准"二字。"画成图,传到哪家都不会走样。"他转身时,烛火在眼底晃了晃,"总有些人见不得百姓日子好过。"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小六探头望了眼,缩回来道:"是村东头的张屠户,说有外乡人在村口打听学堂的事。"
颜文峰没说话,目光落在案头的流程图上。
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施肥"那栏投下一片银白,像极了昨日王二柱媳妇送来的土豆,圆滚滚、金灿灿的。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窗外的槐叶簌簌落。
刘三石突然顿住,侧耳听了听:"好像有马车声,往村西头去了......"
夜色渐深,颜家庄的灯火一盏盏熄了。
只有学堂的窗纸还透着光,张老秀才的咳嗽声混着翻书声,隐约传来几句:"明日教'轮作',得把稻子和豆子的图再描一遍......"而在村外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正碾着月光疾驰,车帘缝隙里漏出半片锦缎,上面绣着的缠枝莲在风里翻卷——那是长安城外,崔氏祖宅的族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