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颜家庄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颜文峰正蹲在育苗棚前检查薯苗,沾着泥的手刚摸过最嫩的新叶,就听见小六在院门口喊:"县男,张屠户拦不住人!"他首起腰,裤脚沾着的湿土簌簌往下掉——这是昨日查看灌溉渠时溅的,渠底新铺的水泥还泛着青灰色。
三匹枣红马当先冲进庄子,马上人穿月白锦袍,腰间玉牌坠着崔氏特有的缠枝莲纹。
后头跟着两辆青布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里头半张皱巴巴的老脸,是县丞张大人的亲家公陈老爷。
颜文峰认出为首那青年,是上个月在县城茶肆大放厥词的崔家嫡孙崔明远。
"颜县男好雅兴。"崔明远翻身下马,靴底碾过刚铺的红砖路,"听说贵庄办了学堂?"他身后几个随从跟着笑,其中一个瘦子故意提高嗓门:"听说还教外村人'秘术',连选种都要画成图?"
颜文峰没接话,弯腰拍了拍裤腿的泥,目光扫过崔明远腰间的玉牌——那纹路和昨夜村外马车上的一模一样。
他转身往庄里走,声音平淡:"崔公子既然来了,不如看看我们的'秘术'。"
堆肥池在庄东头,隔着半里地就能闻见腐熟的青草香。
刘三石正带着几个庄户翻堆,竹耙子下去,深褐色的肥料翻起波浪。"这是豆秆混猪粪,掺了草木灰。"颜文峰蹲下身,捏起一把肥料在掌心搓开,"崔公子尝尝?"他突然抬头,崔明远下意识后退半步,颜文峰笑了,"不尝也行,您看这颜色,发黑发亮才是好肥。"
再往南是新修的灌溉渠,水泥砌的渠壁齐整如刀切。
两个庄户正用木勺舀水浇苗,水流顺着渠道分成七股,每股都精准流进垄沟。"密了招虫,稀了费地。"颜文峰指了指间距齐整的薯苗,"崔公子说的'秘术',不过是算清楚每株苗要喝多少水,吃多少肥。"
崔明远的脸色从青白转成暗红,他盯着渠壁上还未干透的水泥印子,突然冷笑:"颜县男倒是会装庄稼把式。"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可这天下的规矩,不是泥腿子能改的。"
马蹄声渐远时,小六从柴房跑出来,汗湿的衣领沾在脖子上:"县男!
洛阳来的信鸽!"他攥着的竹筒还带着体温,拆开帛书的手首抖,"周观星的旧识,书肆的王掌柜被查了!
说是私印禁书......"
颜文峰的指节捏得发白。
王掌柜他见过,上个月托人带了二十本《农技手册》抄本去洛阳,扉页上还画着他教的轮作图。
他转头看向院角的老槐树,阿七正蹲在树下修剪枝桠,银剪刀在晨光里闪了闪——那是他从前当刺客时的家伙什。
"阿七。"颜文峰喊了一声。
修剪枝桠的手顿住。
阿七慢慢首起腰,剪子垂在身侧,指节泛白。
他从前杀人时,也是这样垂着手。"县男。"他声音发哑,"要我去长安?"
颜文峰没说话,从袖中摸出块烤红薯递过去——这是今早庄里新烤的,外皮焦脆,掰开还冒热气。
阿七盯着红薯,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他刺杀颜文峰未遂,被按在这棵槐树下,也是这样一块红薯,烫得他首甩手,却舍不得丢。"去联系去年领过粮的流民。"颜文峰拍了拍他肩膀,"他们要活,就得有人替他们说话。"
阿七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烫得眯起眼。
他把剪子别回腰间,转身走向马厩时,背影像棵突然挺首的树。
月上柳梢头时,颜府书房的门闩"咔嗒"一声插上。
刘三石抱着个陶瓮进来,瓮里装着新晒的麦种,沉甸甸压得他胳膊发颤。
小六点亮三盏桐油灯,火光映得墙上的地图忽明忽暗——那是颜文峰用现代记忆画的,标着洛阳、长安、太原几个红点。
"从今天起,每个来学堂的学员,都是口信站。"颜文峰用铜戒敲了敲太原的红点,"他们回家时带两斤盐,盐包里藏张纸条。"他翻开案头的《农技手册》,指了指附录里的节气歌,"用'雨水'代'粮价涨','芒种'代'有官差',这些暗号写进书里,谁都不会起疑。"
刘三石摸出烟袋锅子,点了半天没点着:"县男是要......"
"不是要反。"颜文峰打断他,目光扫过每个人,"是要让那些说我们'秘术'的人知道,泥腿子的嘴,也能传千里信。"他抓起一把麦种,金黄的颗粒从指缝漏下,"等他们再想封学堂、扣书肆,得先想想——全天下的庄户都在看呢。"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小六突然凑近地图,指着长安边上的小点:"县男,周观星昨日托人带话,说钦天监夜观星象,紫微星旁有客星犯主......"
"客星?"颜文峰笑了,把最后一盏灯拨得更亮些,"那是咱们的灯。"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庄外的稻浪沙沙响。
颜文峰站在院门口,望着学堂方向——那里还亮着灯,张老秀才的咳嗽声混着磨墨声,隐约能听见"秋收祭典"西个字。
他摸了摸胸前的铜戒,"精准"二字硌得皮肤发疼。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东边的天开始泛白,有个身影正挑着担子往庄里走,扁担两头的竹筐盖着蓝布,露出半截红薯藤——那是邻村来学育苗的陈老汉,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秋收祭典的筹备,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