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祭典的最后一筐红绸刚挂上村口老槐树枝桠时,马蹄声就碾碎了庄里的热闹。
"县男!"门房老周的嗓门带着颤音撞进晒谷场,正蹲在石磨前检查新磨米粉的颜文峰抬头,就见三骑灰袍官差勒住马,中间那骑玄色圆领袍的官员正扯着缰绳,腰间银鱼袋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是御史台的人。
颜文峰拍了拍裤腿站起,刘三石的烟袋锅子在他脚边"当啷"落地——老头刚才还蹲在谷堆旁教小娃认谷种,此刻手背上的青筋绷得像老树根。
"颜文峰!"玄袍官员甩下缰绳,靴底碾过晒得半干的稻穗,"礼部转来御史台文书,你可知罪?"
文书是竹简书,用黄绫裹着,边角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印泥。
颜文峰接过来时,皇甫敬的手指几乎戳到他胸口:"庶民祭天,本是天子之仪!
你设坛立碑,妄称'秋收祭典',这是僭越!"
晒谷场的喧闹像被掐断的琴弦。
几个正往祭坛搬酒坛的庄户缩了缩脖子,怀里的陶瓮磕出细碎的响。
小六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红绸,见颜文峰翻文书的手指顿了顿,又悄悄退回去——他看见县男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违制"二字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
"御史大人。"颜文峰把文书递回,指尖擦过皇甫敬袖口的獬豸纹,"这坛祭的是五谷,供的是犁耙,哪条礼制说庄户不能谢天?"
"礼制写得明白!"皇甫敬抽回文书,银鱼袋撞在胯骨上,"非王侯不得郊天,非士大夫不得立庙!
你不过县男爵位,竟敢设坛祭天?"他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围过来的庄户,"莫说县男,便是国公,也得按规矩来!"
刘三石的烟杆"啪"地敲在青石上:"前年大旱,县男带着我们挖渠引泉;去年雪灾,庄里地窖的粮救了十里八乡!
祭个天谢个地,咋就僭越了?"
"老丈!"皇甫敬转身,袍角扫起一团稻壳,"你可知'天'是何意?
是天子,是君权!
草民妄祭,与谋逆何异?"
人群里突然响起抽气声。
几个昨日还帮着扎祭旗的妇人攥紧了围裙角,陈老汉挑着的红薯苗担子晃了晃——他今早刚从邻村赶来,筐里的苗叶还沾着晨露。
颜文峰突然笑了。
他走向祭坛旁的石桌,拿起小六方才搁下的《大唐律疏》,翻到"礼律"那页:"御史大人请看,'凡庶人祭于寝,不得立庙'。
这坛在田间,非庙非寝,供的是禾苗、犁头、陶瓮——"他指尖划过案上摆着的农具,"是庄户们吃饭的家伙什。"
皇甫敬的脸色变了。
他盯着那本翻得卷边的律疏,喉结动了动:"你...你这是强辩!"
"小六。"颜文峰没看他,"把文书抄三份。"
"县男?"小六愣了愣,随即从怀里摸出抄经用的麻纸,"邻郡、洛阳书肆,还有长安那位...?"
"对。"颜文峰目光扫过皇甫敬紧绷的下颌,"让邻郡的老学究评评理,让洛阳书肆的书生抄抄看,让长安那位去年买了咱们粮的盐商...也捎个话。"他转向皇甫敬,"御史大人不是说要按礼制?
那就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这礼制是护着庄户吃饭,还是只护着虚礼空文。"
皇甫敬的银鱼袋又撞了一下,这次撞得更响。
他瞪了颜文峰片刻,突然甩袖翻身上马:"三日后,我要将祭坛拆了!"马蹄声卷起一阵风,吹得祭旗上的"丰"字猎猎作响。
日头西沉时,庄外的芦苇荡传来夜虫的鸣唱。
颜文峰蹲在红薯窖前,用竹片刮着窖壁的潮泥——这窖是他带着庄户挖的,深三丈,西壁用青砖砌得严实,此刻窖底码着半人高的红薯,在暮色里泛着暗红的光。
"县男。"守夜的护卫阿七从暗处闪出来,声音压得极低,"庄北树林里有个人,穿青衣,没带兵器,说要见您。"
颜文峰首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带他来。"
来者西十来岁,面容清瘦,眼角有细浅的皱纹,见了颜文峰也不行礼,只拱了拱手:"在下王德全,奉陛下之命,来看看'神薯'。"
颜文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像深潭,看不出情绪,却让他想起李世民批折子时常有的审视。
他弯腰从窖里捡了块拳头大的红薯,在衣襟上擦了擦:"神薯不神,就是能填肚子的东西。"
王德全接过红薯,指腹蹭过表皮的泥:"听说这东西亩产三千斤?"
"去年试种的二十亩,收了六万斤。"颜文峰蹲回窖边,"您要是不信,明日带两筐回长安,让御厨蒸了,给陛下尝尝。"
王德全的手指顿了顿。
他低头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泥土气在嘴里散开,突然道:"《节气歌》真是村里孩童记的?"
"张老秀才教的。"颜文峰随手捡起块碎陶片,在窖壁上画了道线,"他说'春雨惊春清谷天',小娃们记不住,我就编了调子。"他抬头笑,"您要听?
我唱两句?"
王德全没接话,目光扫过窖顶悬着的竹匾——匾里晒着新收的稻种,颗粒,在月光下泛着金。
他又看了看颜文峰沾着泥的裤脚,突然问:"今日御史来,你为何要把文书传出去?"
"因为有人不想让百姓知道。"颜文峰把陶片往地上一插,"他们怕百姓知道,祭天谢地不是天子的专权;怕百姓知道,让他们吃饱饭的,不是虚礼,是地里的庄稼。"
王德全的喉结动了动。
他把最后半块红薯塞进嘴里,转身时青衫扫过窖边的草:"今夜的话,王某会原封不动带给陛下。"
"有劳。"颜文峰起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这才弯腰捡起刚才画在窖壁的陶片——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明日祭典"西个字。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祭坛旁的红绸簌簌作响。
颜文峰站在坛下,望着工匠们最后一次检查木架。
月光照在新刷的朱漆上,映得"秋收祭典"西个大字像团火。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东边的天开始泛白。
刘三石扛着一捆香烛走过来,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晨雾里明灭:"县男,祭坛的香案摆好了。"
颜文峰摸了摸胸前的铜戒,"精准"二字硌得皮肤发疼。
他抬头望向天际,那里有颗星子正缓缓沉下——周观星说的客星,大概就要升起来了。
庄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小六从祭坛那边跑过来,手里举着面新扎的彩旗:"县男!
张老秀才说,祭典的鼓乐班子到村口了!"
颜文峰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笑了。
他伸手接住被风吹起的红绸,指尖触到丝绸上绣的谷穗——那是庄里妇人连夜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贡品都烫人。
"备香烛,升祭旗。"他转身走向祭坛,靴底碾过晨露打湿的稻穗,"让他们看看,庄户的祭典,该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