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祭坛下的青石板己被踩出半湿的脚印。
颜文峰站在朱漆台阶第三层,能闻到混着露水的稻花香——这是他让人连夜从新收的稻田里割来铺地的,"祭典该有庄稼的味儿",他昨日对刘三石说这话时,老衣正蹲在田埂上搓草绳,抬头时眼角的褶子都笑开了。
"县男,乡老们到了。"小六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少年跑得额头冒汗,手里攥着的铜铃被攥得发烫,"张县令在前头,后头跟着王员外家的马车,车帘都没放下来!"
颜文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土路上浮着层薄尘,十几顶青布小轿摇摇晃晃,最前头那顶枣红呢子轿旁站着个穿绿袍的——张县令,上个月还因他不交商税拍过惊堂木,此刻正伸长脖子往祭坛上瞅,官帽上的雀翎被风吹得乱颤。
"让刘三石带他们去香案前。"颜文峰摸了摸腰间的铜戒,"记得上茶,是去年晒的野菊花茶。"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多放糖。"
小六应了声跑开,发梢沾着的晨露在阳光下闪了闪。
这时人群突然起了阵骚动,颜文峰抬眼便看见道靛青身影——皇甫敬到了。
御史大人的官靴碾过稻穗,绣着獬豸的补子在风里绷得笔首,他站在祭坛下五步远的地方,右手始终按在袖中,颜文峰知道那里塞着份卷好的奏本,昨日有人看见他在客栈里写了半夜。
"颜县男好兴致。"皇甫敬率先开口,声如金石,"这秋收祭典,倒比长安城外的先农坛还热闹。"
"御史大人见笑。"颜文峰弯腰拾起脚边的谷穗,"百姓种了一年地,总该有个由头乐一乐。"他指尖碾过金黄的谷粒,"总比对着泥菩萨磕响头实在。"
皇甫敬的眉峰挑了挑。
这时鼓乐突然响起来,三通牛皮鼓震得人心发颤,接着是竹笛吹的《丰年乐》——调子是颜文峰让小六从村头老木匠那学的,说"要让十里外的人都听见庄稼人的欢喜"。
颜文峰踩着鼓点拾级而上。
祭坛高九尺,是他让工匠按"九五之尊"减了尺寸,"百姓的坛,矮点才踏实"。
站在坛顶往下看,能看见皇甫敬的喉结随着鼓点上下滚动,张县令的官靴尖在青石板上蹭来蹭去,最前排的老衣刘阿公正用袖口擦眼睛——那是他去年发稻种时认识的,如今地里的稻子比人还高。
"列位乡邻。"颜文峰开口时,风突然停了,红绸"唰"地垂下来,"今日这坛,不是祭天,不是祭地。"他伸手按住身后的布幔,"是祭咱们地里长出来的活神仙。"
台下响起细碎的议论。
皇甫敬冷笑一声,袖中奏本的边角戳得手腕生疼——他昨夜走访了三个村,都说颜家堡的红薯不过比寻常大些,哪来的"五斤重"?
定是用了什么邪术!
"揭幔。"颜文峰的声音突然拔高。
两个壮实的庄户上前,攥住布幔的麻绳。
粗麻摩擦的声响里,皇甫敬看见颜文峰的指节发白——他在紧张?
可下一刻,布幔"哗啦"落地,所有人的呼吸都顿住了。
那是颗红薯。
表皮裹着新鲜的泥土,却掩不住底下泛红的光泽,形状圆得像个小瓮,最宽处比成年人的手掌还大。
刘三石挤到最前头,伸手摸了摸又缩回来,"县男...这比我屋梁上挂的腌肉还沉?"
"昨日称过,五斤二两。"颜文峰弯腰托起红薯,泥屑簌簌落在他沾着草屑的裤脚上,"从下种到收,我让人记了账——每日浇多少水,施几次肥,连阴雨天盖了几次草苫子都写得清楚。"他转向皇甫敬,"御史大人若不信,不妨让人当场剖了,看里头可有线香、可灌铅?"
皇甫敬的手从袖中滑出来。
他盯着那颗红薯,喉结动了动——方才他让人在坛下转了三圈,没见着任何机关。
这时王德全从人群里走出来,青衫下摆还沾着晨露,他伸手接过红薯,拇指在表皮上按了按,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突然笑了:"甜的。"
"甜的?"人群里有人小声重复。
"生红薯哪有甜味?"张县令踮着脚看,"莫不是..."
"是真甜。"王德全把红薯递回去,"陛下最爱吃的蜜饯,也不过这股子清甜味儿。"他退后半步,目光扫过颜文峰沾泥的鞋尖,又落在祭坛边堆着的红薯堆上——那足有百来颗,大的小的,个个得像是要撑破表皮。
"此等祥瑞..."周观星不知何时凑到颜文峰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若报入钦天监,监正怕是要写本《地脉显灵录》。"他指节叩了叩祭坛的木柱,"您看这坛的位置,正好在去年客星坠落的方位——"
"周大人。"颜文峰打断他,"客星落在哪,红薯就长在哪?"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红薯,"依我看,是百姓的汗落在哪,庄稼就长在哪。"
周观星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
这时坛下突然传来脆生生的童音:"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众人转头,见八岁的阿明不知何时爬上了祭坛。
小娃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卷到膝盖,正踮着脚站在颜文峰身边,脆亮的声音像山涧里的泉:"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好!"刘三石第一个拍巴掌,掌心的老茧拍出脆响,"这调子比张老秀才念的顺口多了!"
阿明的小脸红扑扑的,接着背:"每月两节日期定,最多相差一两天——"他突然卡壳,偷眼去看颜文峰。
颜文峰冲他眨了眨眼,小娃立刻想起来,"上半年来六廿一,下半年是八廿三!"
台下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张县令的官帽被挤掉了都没察觉,蹲在地上捡的时候,听见身边老秀才抖着胡子喊:"此歌合农时、应节气,比《齐民要术》还明白!"他转头,看见那老秀才正拿袖口擦眼角,"我教了三十年书,头回见十岁孩童能背全二十西节气!"
消息像长了翅膀。
有骑快马的庄户往县城跑,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往邻县赶,连跟着王德全来的小宦官都悄悄摸出怀里的纸——他得把节气歌原样抄给尚宫局,听说长孙皇后今早用早膳时还念叨"不知是哪家的神童"。
颜文峰摸着阿明的小脑袋,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他抬头望向东边,晨雾己经散了,能看见官道上有黑点在移动。
王德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手不自觉按在腰间的玉牌上——那是陛下赐的"如朕亲临",方才长安来的飞骑刚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热乎气儿还留在后颈。
"县男。"王德全的声音突然低了,"日头升到竿顶时,该有件喜事。"他指了指东边渐亮的天,"陛下的酒,该醒了。"
颜文峰笑了。
他把阿明抱起来,小娃的脚丫子晃啊晃,踢到了祭坛边的谷穗。
远处的马蹄声更近了,混着此起彼伏的"节气歌",像片涨潮的海,要把这方祭坛,连同坛上的红薯、坛下的百姓,都托到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