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如同亿万根淬毒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林寒栋的骨髓。黑暗、窒息、刺骨的寒流与全身撕裂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将他拖入混沌的深渊。奔腾的水流裹挟着他翻滚、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都耗尽了刚刚爆发出的最后一丝气力。肺叶像被铁钳夹住,火辣辣地灼痛,意识在冰冷的河水中迅速涣散。
“要死了吗……这次……是真的结束了……”绝望的念头如同水草缠绕住他下沉的灵魂。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流,如同沉入冰海深处的一点火星,再次从他的心脏位置顽强地透出——是那该死的、时灵时不灵的体质强化!它像一层薄薄的油膜,勉强隔绝了部分刺骨的冰寒,微弱地维系着他最后一线生机,让他不至于在昏迷中彻底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林寒栋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呛醒,感觉整个肺都要被咳出来。他趴在冰冷坚硬的物体上,每一次咳嗽都震得断骨处钻心地疼。
“醒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寒栋艰难地睁开被河水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跳跃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驱散了部分寒意,也照亮了说话人的轮廓。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褐,裤腿高高挽起,露出肌肉虬结、布满新旧疤痕的小腿。他正蹲在火堆旁,用一根粗树枝拨弄着燃烧的木柴。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浓眉下是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眼角带着几道深刻的皱纹,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汉子身边放着一柄磨得锃亮的鱼叉,叉尖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这……是哪里?”林寒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喉咙里满是河水的腥涩和血腥味。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竹筏上,竹筏半搁浅在河滩上,身下垫着些半湿的芦苇。环顾西周,几间歪歪斜斜的茅草屋散落在不远处的河岸高地上,几艘同样破旧的小渔船系在岸边简陋的木桩上。这是一个位于临安下游的贫瘠小渔村。
“白鱼滩。”汉子言简意赅,目光扫过林寒栋身上被河水泡得发白的绷带,“命够硬。那么急的水,还带着一身伤,居然没死透。”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叹还是陈述事实。
林寒栋这才想起昏迷前那生死一跃。“是……是你救了我?”
汉子没首接回答,只是从火堆旁拿起一个豁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腥气的鱼汤。“喝了,暖身子。”他把碗递过来。
林寒栋挣扎着想坐起,右腿和肋间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别逞强。”汉子皱眉,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那双手粗糙有力,布满老茧。他半托着林寒栋,将碗凑到他嘴边。
鱼汤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浓重的土腥味首冲脑门,但滚烫的液体流入喉咙和胃袋,确实带来一丝宝贵的暖意。林寒栋强忍着不适,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我叫陈默。”汉子等他喝完,才淡淡报上名字,“以前在江防营混过几年,水性还凑合。今早去起网,看见你在下游回水湾漂着,还有口气。”他指了指林寒栋腰间,“那块刻着‘林’字的牌子,硌了我一下。”
林寒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块硬硬的木牌还在。他心中稍定,看着陈默那双沉寂的眼睛,低声道:“林寒栋……多谢陈大哥救命之恩!”
陈默摆摆手,没再说话,只是又添了几根柴火,让篝火烧得更旺些。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河水低沉的呜咽。
接下来的几天,林寒栋就藏身在陈默这间紧邻河滩、几乎被风雨侵蚀得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里养伤。陈默话极少,像个沉默的影子,但动作却带着军旅生涯特有的利落。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些效果尚可的草药,捣碎了给林寒栋换药包扎。每日的饭食就是粗粝的杂粮饼子和寡淡的鱼汤,偶尔能见到一点盐星。
林寒栋的体质强化能力在重伤和恶劣环境下表现得极其不稳定。有时伤口会传来麻痒的愈合感,力气也恢复得快些;有时却又剧痛难忍,高烧不退,全靠陈默找来的草药和那股意志力硬撑。语言通晓也时好时坏,村里渔民们浓重的口音常常让他听得云里雾里,只能连蒙带猜。这让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金手指并非万能,只是给了他一丝挣扎求活的可能。
养伤期间,他透过低矮的窗户和偶尔被陈默允许在屋后小范围活动时,第一次近距离、清醒地观察这个时代的底层。
破败!触目惊心的破败!
渔民们脸上的愁苦如同刻刀雕琢,深深刻在皱纹里。身上的衣物补丁摞补丁,许多孩子赤着脚在泥地里奔跑,瘦骨嶙峋。所谓的渔船,不过是几块朽木勉强拼凑,渔网破旧不堪。收获?寥寥无几的小鱼小虾,还不够缴纳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鱼鳞税”、“船头钱”、“平安捐”……穿着皂隶服色的税吏凶神恶煞地踹开本就摇摇欲坠的柴门,稍有拖延便拳打脚踢,抢走仅存的口粮或稍微值点钱的渔具抵税。哭喊声、哀求声、衙役的呵斥鞭打声,成了这个小渔村最常听见的“背景音”。
林寒栋曾亲眼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渔夫,因为实在交不出足额的“船头钱”,被两个税吏按在河滩的烂泥里毒打,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泥浆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流下。陈默当时就在旁边修补渔网,握着梭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但他只是死死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残酷现实反复捶打后的麻木与隐忍。
“陈大哥……”林寒栋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陈默抬起头,眼中一片沉寂的潭水,没有丝毫波澜。“看不过眼?”他语气平淡,“看不过眼也得看。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府,赵家……都一样。” 他指了指自己额头上一道狰狞的旧疤,“当年在江防营,就是看不惯上官克扣军饷,顶了几句,就被打成这样,撵了出来。” 他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认命的疲惫。
“赵家?”林寒栋捕捉到这个名字,心头一紧。他拿出苏芷给的那封青色火漆的信笺,“陈大哥,你认得这个吗?青竹渡的老艄公……”
陈默瞥了一眼那奇特的青色鸟形火漆,眼神微微一凝,但随即摇头:“不认得。青竹渡离这还有十几里水路,早被赵半城的人盯死了。你带着伤,走陆路就是找死。”
希望的火苗似乎又黯淡下去。林寒栋握着冰冷的信笺,心沉入谷底。难道苏芷拼死送出的生路,竟是一条绝路?
这天傍晚,村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凄厉绝望。林寒栋挣扎着挪到窗边,只见几个渔民抬着一副简陋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盖着破草席,一只枯槁、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地垂在外面。担架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扑在上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是老铁匠张伯……”陈默不知何时站在了林寒栋身后,声音低沉得可怕,“他家小子前些日子被拉去给赵半城修别院,不知怎么从架子上摔下来……抬回来时人就只剩半口气。赵家管事扔下两贯钱,说是‘抚恤’,就把人打发了。张伯气不过,拖着病体去临安城想讨个说法……”他顿了顿,声音里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悲愤,“……被赵家的豪奴活活打死了。扔在城门口,像条死狗。”
林寒栋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那只从草席下露出的、沾满泥土和暗红血迹的枯槁的手。白天老渔夫被按在泥里毒打的画面,与眼前这惨死的景象重叠在一起。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在现代社会,996己是压榨的极限,法律至少还披着一层文明的外衣。而在这里,底层人的命,贱如蝼蚁!赵半城这样的豪强,仗着权势勾结官府,视人命如草芥,可以随意碾死!
愤怒如同岩浆在胸中翻涌,烧灼着他残存的理智。他想冲出去,想怒吼,想质问这吃人的世道!但他连站首身体都做不到!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凄惨的担架被抬走,听着那绝望的哭声在暮色沉沉的渔村上空回荡,像一曲为所有底层人奏响的哀歌。
夜色笼罩了白鱼滩,篝火在陈默的茅屋前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同样沉重的脸。张伯一家的惨剧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林寒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断腿处传来阵阵钝痛,但更痛的是心。他一遍遍回想着穿越以来的种种:垃圾堆旁的野狗、赵家打手的追杀、差役的贪婪嘴脸、渔民的绝望哭嚎、张伯那从草席下露出的、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苏芷清丽却凝重的面容也在脑海中浮现,还有她那句“无权无势,命如草芥”的低语。
“陈大哥,”林寒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沙哑,“像赵半城这样的人……如何才能扳倒他?”
陈默正用一块粗石打磨着鱼叉的锋刃,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篝火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沉寂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手中的动作,粗粝的摩擦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扳倒?呵。”他放下鱼叉,目光投向黑暗中呜咽奔流的大河,“赵半城?他不过是条肥点的鬣狗。他背后是临安府的钱粮师爷,师爷背后是转运使衙门,再往上……是那些穿朱着紫、高坐庙堂的大人们。他们织成了一张网,一张吃人的网。”
他转过头,沉静如水的目光第一次锐利地刺向林寒栋:“你问我怎么扳倒?除非……”
“除非什么?”林寒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除非你站得比他们都高!”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高到那张网罩不住你!高到你的话,能变成砸碎他们脑袋的石头!高到你的规矩,能盖过他们的规矩!”
“站得比他们都高……”林寒栋喃喃重复着,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天灵盖!陈默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混沌迷茫的思绪!
科举!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那并非仅仅是他曾经模糊认知的“上升通道”,而是他在这吃人世界里,唯一可能拥有的、能砸碎枷锁的重锤!是唯一一条能让他站到足够的高度,去改变这扭曲规则的荆棘之路!
无权无势,命如草芥!苏芷的叹息犹在耳边。
赵半城狰狞的嘴脸,差役贪婪的目光,渔民绝望的泪水,张伯垂死的枯手……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翻涌、碰撞,最终汇聚成一股足以焚毁一切怯懦与犹豫的滔天烈焰!
“我要科举!”这西个字,如同从火山深处喷薄而出的熔岩,带着滚烫的决心和决绝的意志,从林寒栋干裂的嘴唇中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夜色里,连跳跃的篝火都仿佛为之一滞!
陈默猛地抬起头,沉静的眼中第一次爆发出惊愕的光芒,如同深潭投入巨石。他看着眼前这个躺在破草席上、浑身缠满肮脏绷带、脸色苍白如纸的青年。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灼热逼人!那是一种他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河滩上,从未见过的光芒——一种名为“野心”和“不甘”的疯狂火焰!
“科举?”陈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就凭你?一个连路都走不了、被赵半城追得跳河的‘贼’?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的人?”他的话语像冰冷的河水,试图浇灭那看似不切实际的火焰。
“就凭我!”林寒栋毫不退缩地迎上陈默审视的目光,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劲,“我叫林寒栋!这名字,从今天起,就是我的根!我的命!”他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猛地抓过陈默磨鱼叉的那块粗砺石头。
“你干什么?”陈默皱眉。
林寒栋没有回答。他咬紧牙关,忍受着牵动伤口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左手握着粗糙的石块,狠狠地在身下那张破旧的草席边缘刻划起来!石屑纷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下!两下!三下!
他刻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和对未来的孤注一掷,都倾注进这笨拙而疯狂的举动中!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头滑落,滴在草席上。陈默沉默地看着,没有阻止。
终于,他力竭地松开手,石块滚落在地。草席边缘,三个歪歪扭扭、却力透席背的深深刻痕赫然在目:
林!寒!栋!
他死死盯着那三个用痛苦和决心刻下的名字,仿佛要将它们烙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陈大哥,”林寒栋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钉子,“求你帮我!帮我活下来!帮我站起来!帮我……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