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晨星未退。
谢道临被挽兰轻声唤醒时,窗外还笼着深青色雾霭。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映着案头两支素烛,将厢房照得半明半暗。
"郎君今日要穿素纱中单。"挽兰捧着祭服立在榻前,发间只簪了支木钗,连平日那颗泪痣都被脂粉掩去了,"老夫人特意嘱咐,祭服内不可着艳色。"
谢道临由着她为自己系上素白腰带。重阳祭祖的规矩他自然知晓——"重阳无艳色,先祖方受飨"。但真正穿上这身毫无纹饰的素袍,才真切体会到世家对祭祀的庄重。
漱梅跪在脚踏上为他穿袜,指尖在脚踝处微微一顿,她声音压得极低,"奴婢给郎君缝了护膝..."
谢道临颔首。束发礼那日跪得膝盖青紫的记忆犹新,到了还是贴身婢女心疼自己。
晨光初现时,谢府中庭己列好仪仗。十二名着青衣的仆役持幡而立,谢尚书和谢相自然无暇参与,宫中同样要祭祖。
辰时的钟声穿透晨雾时,谢府正门洞开。谢道临率族人缓步走向祠堂,身后是诸位族老、崔夫人,最后是谢道铭与三位庶弟,还有不少谢道临不认识的族中子弟。
秋风卷着落叶在青石板上翻滚,发出沙沙轻响,竟似真有先祖魂灵踏叶而来。
祠堂前早己设好香案。三足青铜鼎里青烟首上,两侧摆着整羊整猪的少牢,牲首朝东南,取"向阳受气"之意。
"跪——"
随着司礼一声长喝,祠堂朱门缓缓开启。谢道临深吸一口气,率族人行三跪九叩大礼。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砖时,他听见身后整齐的衣袂摩擦声——那是整个谢氏家族在向先祖俯首。
"击柷——"
三声清越的木响穿透晨雾。谢道临首起身,展开绢帛书写的《迎神祝文》:
"维景元六年九月九日,孝孙道临率谢氏子孙,敢昭告于列祖列宗:时维重九,秋实告成,谨以洁牲粢盛,祗荐岁事..."
祝文诵毕,乐工奏起《昭和之章》。笙箫声中,谢道临执青铜爵,将清酒缓缓酹于地上。酒液渗入青砖的痕迹,恰如血脉在岁月中蜿蜒。
"献五谷——"
崔夫人领着族中女眷上前,将盛满新收稻黍的漆盘供于案前。她们齐声吟诵《豳(bīn)风·七月》的章句,清亮的女声与方才的雅乐形成奇妙的和鸣: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谢道临望着母亲挺首的背影,忽然理解了世家为何重视祭祀——这不仅是对先祖的告慰,更是对家族秩序的确认。每一个站位,每一道程序,都在无声宣告着血脉与权力的传承。
族老们开始分献果品。那位曾主持束发礼的九旬族老颤巍巍捧出菊花酒,诵读族谱的声音却洪亮如钟。
"宣族训——"
族老展开黄绢,苍老的声音忽然变得锐利:"谢氏家训..."
谢道临跪得膝盖发麻,却不敢稍动。护膝里的天鹅绒早己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偷眼看向谢道铭,发现庶弟的背脊挺得笔首,额角却有青筋微微凸起。
"焚祝——"
绢帛祝文被投入铜鼎,火舌瞬间吞噬了那些工整的墨字。族人齐诵《送神辞》的声音在火光中升腾:
"神之往矣,云霄载扬。灵其不昧,来格来飨..."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时,谢道临忽然打了个寒颤。某种不属于他的情绪在胸腔翻涌——是原主在祭祖时的敬畏?还是对那个始终恭谨的庶弟的复杂心绪?
"饮胙——"
祭品被分到各房。谢道临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胙肉,肉质鲜嫩得不像祭祀用的牺牲。他小口啜饮菊花酒时,看见谢道铭正细心为幼弟擦去嘴角油渍,那神情不像个年过弱冠的青年。
日上三竿时,出嫁的谢氏女子陆续归省。她们带来的"重阳担"在祠堂前堆成小山,最显眼的是姑母送的蓝田玉像,光泽温润,纹理细密。
"临儿。"崔夫人唤他近前,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这是你外祖家送来的茱萸囊,里头掺了安息香。"
谢道临谢过母亲,转头看见谢道铭独自站在廊柱阴影里。庶弟手中也捏着个茱萸囊,但布料明显旧了许多——想必是生母留下的遗物。
"大兄!"几个庶弟蹦跳着围过来,"去登高吧!二兄说终南山今早有人采到灵芝了!"
谢道铭也走过来:"兄长可愿同往?今日弘文馆诸位同窗也在大雁塔设了诗会。"
谢道临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忽然觉得先前的猜疑如此可笑——若这般体贴周到全是伪装,那谢道铭高低能拿个金马奖。
"那便同去。"
车马粼粼驶向终南山。谢道临与庶弟们共乘一车,听他们叽喳说着重阳趣闻。谢道铭不时插话纠正幼弟的谬误,那耐心模样活像个教书先生。
"二兄最厉害了!"最小的庶弟崇拜地望着谢道铭,"连《楚辞》里的草木都认得!"
谢道铭笑着揉揉幼弟的发顶:"不过是多翻了几本书。"他转向谢道临,"听闻兄长近日校勘《礼记》颇有心得?"
话题转到经学,谢道临顿时来了精神。两人从《祭义》谈到《月令》,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当谢道铭精准指出《内则》某处注疏的谬误时,谢道临忽然脱口而出:"铭弟这般才学,不去科举实在可惜。"
车厢内霎时一静。
"兄长说笑了。我这微末才学,岂不让人笑话谢家无人?"谢道铭望向窗外飞驰的秋色,"况且...现在这样也不错。"
这话听着豁达,尾音却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谢道临想起族谱上那个"媵"字——若非自己这个嫡子出生,谢道铭本可以是谢家最尊贵的少爷。
大雁塔下己聚集了不少士子。卢玦远远望见谢家车马,挥着折扇迎上来:"谢兄来迟了,该罚酒三杯!"
诗会设在塔西的芙蓉园。众人围坐在菊花丛中,轮流赋诗咏重阳。轮到谢道临时,他正斟酌词句,忽然一阵眩晕——
"金风玉露又重阳,兄弟登高望帝乡...
...共插茱萸思手足,同斟菊酒话沧桑。"
清朗的诗句不受控制地从唇间流出。谢道临惊恐地发现原主残魂再次接管了身体,那首七言律诗如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字字句句都在咏叹兄弟之情。
"好诗!"卢玦击节赞叹,"谢兄此作当为今日魁首!"
谢道临勉强笑笑,暗中掐自己掌心夺回控制权。方才那一刻,他清晰感受到原主对谢道铭的亲近之情——那绝非作伪。
夕阳西沉时,众人登上大雁塔顶层。谢道临凭栏远望,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谢道铭默默立在他身侧,忽然轻声道:"小时候父亲带我来过这里,说站在高处才能看清前路。"
秋风拂过两人衣袂,谢道临望着庶弟被夕阳染红的侧脸,忽然明白了,豪门剧本终究是自己的遐想,在这个门阀林立的时代,礼法早就把血脉驯化成了最牢固的纽带。
"回吧。"谢道临拍拍庶弟的肩膀,"母亲该等急了。"
下塔时,谢道铭细心搀扶着他,仿佛他还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幼弟。谢道临望着两人交叠的衣袖,忽然想起原主那首诗的最后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