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李府也是短时间内的容身之处。府中大人若是回来了,她该去哪里?
赛夫人心中微微一笑。乌鸦。那就来我这儿吧,我正缺人。
就缺你这种让人看几眼就掉魂儿的姑娘,奇货可居,你就算是做个清倌人,我也能给你捧成头牌。
洋人都不在此处,桂格格见状,还是免不了敲打两句,不止要敲打乌鸦,更是对着这位春风得意的赛夫人来的。
“我也听阿玛说过,如今洋人同意停战,要与朝廷和谈,若是谈成,之后就会撤军。”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这二位。
“大庆朝经此一难之后,皇族还是皇族,王爷还是王爷,格格还是格格。”
她想起乌鸦刚才对她的恭敬有礼,淡了些语气中本有的冷锋寒锐。
“皇上回朝之后必要拨乱反正,那些趁机作乱的魑魅魍魉,都会被打回原形。”
赛夫人见她气势颇盛,也不与她争锋芒。只看着乌鸦道。
“乌鸦,总之,艺不压身。常到我那儿去看看,我能教你的稀罕东西,多着呢。”
她感慨道,“我当年嫁给洪大人,他是当朝状元,我本就爱慕他的才情学识。我幼年时也大字不识,入了洪家,他教我识字诗词,这才有之后出使外国、学他国语言的机会。”
“若你真心好学,我倒是能给你些书籍。我在德国还学会了弹钢琴。那个国家别的不说,音乐真的是一流的高级。”
“乌鸦,都说艺不压身,多学本事总是对的。你这么快就能学会德语,肯定是个聪明的。我喜欢你,今日之别后,可要常去姐姐那儿啊。”
赛夫人此语,貌似对乌鸦劝学向上,甚是启蒙贴心。实际上她感喟今日所见,乌鸦这姑娘的魅力,可算是见识了。之前一首好奇,为何哈长官会将她一首困在李府,现在也真相大白了。
像这等皮相骨相俱佳的美人,那位一旦得手,怎么可能放过? 若她能常去自己的茶室露面,那些德国军官们岂不是会纷纷闻风而至、踏破门槛。
当然,有瓦德西给自己的薄面,定能保得乌鸦清白和周全,乌鸦又是哈德里长官的女人,谁敢动她。
赛夫人经营妓院茶室,也不是凡间大善人,自是一心求财。来客哪怕多喝几杯茶,也是进项,再给乌鸦几分利,这姑娘总会动心。若做惯了、来钱容易,自然就会跟自己上一条船。
乌鸦对这方面心思单纯,此时并不知道夫人腹中的小算盘。见夫人甚是为她着想,心中感激。与赛夫人相约,若有机会日后常走动。
*
整个皇宫均无固定出恭处,喝了酒水一些时辰后,自然就要小解,别看这是件小事,可难坏了众位在座女子。
既往宫中礼仪有序,贵人、小主、宫女、太监各有大小解去处。
可现今这被洋兵们占着的地方,哪儿还有伺候各类恭桶的太监。连地方都乱了套了。
聚会上的军官们自是有一处集中的隐蔽去处,他们可全是男子。这些女子们可去不得。
赛夫人也为了难。跟操持聚会现场的那位军官讲,对方扬起两撇八字胡,表情甚是好笑,仿佛就是恶作剧般、想看这些女子们当场出丑呢。可毕竟面前是赛夫人来求、还是给了个面子。他指了一处方向,让两名士兵领着她们几位一同去。
宫门重重,几人不敢散开,拢着脚步走作一团,跟着两位德国士兵,也不敢西处瞎瞧。
皇宫甚大,她们中好几位都是小脚,没有车马轿子,步行起来自然缓慢。此时,不知从何处门中走出来一个女子,向她们迎面而来。身上是宫女的旗袍,衣衫不整头发散乱。
再走近些众人看到,她那旗袍一半的扣子都掉了,耷拉到半胸口,露出里面的肌肤满是红痕,竟是没有穿小衣。此时己是初冬,那旗袍的面料还是夏日里薄的,赤着一双天足,她竟也不觉得冷。
她本是一张芙蓉般的面容,此时却形容枯槁、眼神呆滞、面上有脏污血痕,像女鬼一般,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赛夫人等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见这姑娘如入无人之境,既不打招呼,眼中也看不到人,越过她们就往前行。众人心中顿时猜到,这宫女定是遭遇了什么祸事,连二位格格的神色也顿时惊惶恐惧。
再往前走一会儿,看见一处宫门内荒草萋萋。两名宫女就露天躺在草丛里面,仰面朝天,不知是两具尸体,还是尚有气息。
乌鸦此前只是听闻各种屠杀凌辱惨状,心中恐惧。但今日竟然见到了实景、真人。这还是在统帅己经下过禁令之时,更是不由得从头到脚生出一股寒气。
就算是赛夫人,也不敢在此处多管闲事。驻在皇宫之中的,有多国洋兵。她只会说德语略懂俄语,若遇上日俄英法的兵,她也是说不上话的。
两名士兵将她们带至一处荒废宫殿,对赛夫人交代,可以在此处。
失魂落魄的贵女们,这才进去一处能避开人的小角落,狼狈地纷纷在野地里解决。此时谁也顾不上是否体面或地方简陋与否了,一个个都庆幸刚才没有吃坏肚子、现在只是小解,恨不得一会儿能赶紧出宫。
格格们更是脸色煞白阴沉。她们的姐妹宗亲,有些可是在几个月前那样死于非命的,更有切肤之痛。
再回聚会现场,大家更加丝毫不敢走散,紧跟着前面的德国士兵。
这次走了一会儿,迎面撞上的是六七名洋兵,跟德军军服不同。他们正拉扯着刚才那名赤足宫女,不知要将她带到哪里去。
带路的两名德国士兵,是与统帅一起日常驻扎在皇宫内的,应该清楚情况。赛夫人和乌鸦一同去问他们,得知: 原来是怕这个宫女自己投井。
乌鸦刚松了口气,觉得那些兵还有人性。没想到接下来的解释是说,若她投了井,就污染了宫中井水。能让士兵们使用和喝干净水的井,又少了一眼。
众人心中顿时又生出凉气。
这宫中有多少年轻宫女,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殒命。她们既往被皇族奴役,本就是默默忍受苦难的蝼蚁。
那因劳作而瘦弱的身躯,被压弯了的脊梁,顶着被罚打杀的规矩,被扼住咽喉的灵魂,被消耗掉的青春年华。而在这场列强入侵的国难里,她们究竟死伤了多少,又有何人能知?
何为“万艳同悲”,这才是万艳同悲 !
历史的朱笔,吝啬到只肯给她们不过寥寥数笔。而她们,明明却是这个民族,一半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