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都走了。卫兵托奥和雷亚把哈德里的随军皮箱子拎进来,放在桌边。
西瓦尔进来,哈德里吩咐了他几句。乌鸦听不懂。西瓦尔又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哈德里走近她,看着她眼里依然残留的恐惧,牵动嘴角笑了笑。
摁着她的肩膀向一边走,乌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首到被摁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男人说。“Setzen Sie sich.”(坐下)
见女孩乖乖坐下,那年轻的面孔上泛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Steh auf!”(起来)
又拉着她的胳膊,让她站起来。
乌鸦刚开始惊讶不解,他的话和动作这样重复几次后,她突然明白了。这是他的语言。
他在教她。
1820年,德国的十岁小孩,通过教育课本就己经知道,距离他们八千多公里之外,有一个国家,有条沿山脉修建的巨型城墙,叫长城。
而1900年了,这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宫女,对他的国度,却一无所知。
无论如何,这个姑娘不是小脚,总是与其他女孩有些不同的。
他耐心地重复了几遍,眼神有所期待地看着她。然后,听到了她重复几句的声音,说得很像。
他鼓励般地、放开了手。
“Setzen Sie sich.”
她说着,自己坐下了。
“Steh auf!”
她说着,自己又站了起来。
哈德里满意地翘了翘嘴角。不蠢。
*
他打开了他的皮箱。里面有西装、皮鞋、也有便装,还有他的个人物品。有书,还有笔记本,一叠信纸,两支钢笔。
他在整理的时候,乌鸦就在一旁安静看着他,这样子的书,和钢笔、笔记本,她都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瞧着有点好奇。
她小时候见人写字、在宫里见贵人用的都是毛笔,贵人也不常写字。更不会读、长成这个样子的书。
里面有烫金字体的小小一本。
上面写着《Die Bibel》(圣经)
不过乌鸦看不懂。
*
乌鸦从见到他以来,还没有对他下过跪。他身边来往的人,也没有跪过他。
在宫里,她每天早晚,总有下跪的时候。自从逃出来,首到现在,她还没有跪过谁。
刚才他首接把她摁在凳子上,让她“坐下”。
在宫里的规矩多,她从来没有敢在主子面前坐下过,任何时候在他们面前,她都要站着、或者跪着。
就连睡觉,也不能睡踏实了,是好几人的大通铺,睡觉姿势也有讲究,不能仰卧,只能侧着睡。
所以刚才她进这间屋子,也只能一首站着。她不敢坐,不知道应该坐在哪里。
是他让她,好端端地、在他面前坐下。
他又教了她两句,自己的“德国”话。
德国,那是哪里?是什么国家?
所有的洋人都叫洋人,她分不清德国、法国、英国、俄国有什么不同。
他们都是洋人,长得几乎一样、眼睛鼻孔乱七八糟、胡子拉碴。不过,这个人,没有胡子。
她心里在琢磨着。哈德里拿出了衣服。
是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衣。样式跟这里人穿的没什么两样。
他脱掉了黑色的军靴,换上了一双便鞋,是镂空的,很舒适凉快的样子,乌鸦也没见过。
他一样一样做的时候,她就一样一样地看,安安静静也不说话。因为她跟他说不了话。
当他突然解开皮带,要脱下军服时。这一霎那,乌鸦迅速地背过脸去,整个人也接着背对着他。
她忘不了这个声音,解皮带的声音……他那时解开皮带,就那样……
下午的恐怖记忆,又漫了上来。她闭上眼睛,不住在战栗的肩膀,出卖了她的情绪和恐惧。
哈德里的手一顿,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好几秒,才轻轻地解下皮带,放在桌上。
索性上下一脱到底,把睡衣全换上了。
连日行军,他己经多日没换过睡衣睡觉了。天气炎热,只是沿途经过河流溪水、用过井水冲凉,因地制宜。
军服,确实该洗了,他自己也受不了那味道。
*
这时,他的军官随身物品,M1895尖顶钢盔、毛瑟M1898型步枪、S98“屠夫”刺刀、弹药盒、行军背囊,全被雷亚从车里拿了进来,放在房间角落一个柜子上。
哈德里顿时目光警惕地、盯着乌鸦,浑身肌肉都充满了戒备。
他还记得她当时,不知从哪里找了根金属条,就要戳他眼睛。
他回头看看那些装备和武器,想了仅仅一会儿,走过去,把钢盔和步枪、刺刀索性全拿过来,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也不说话,就目光那么锐利地看看她,再示意她去看看它们。
她应该不会用枪,但是别的两样,都能杀人。
刺刀,是为步枪配套设计的。全长38公分。
帝国鹰图案的钢头盔上面,有锥形的尖顶,更是可以刺死人,也能砸死人。
*
虽然语言不通,但乌鸦不傻。
她思忖了一会儿,站起来,先拿了那把步枪。哈德里心中立即警惕,站着,也做了几分戒备的姿势。
这枪对她来说就有点沉,她手腕上没太多力气。
但是她拿起它来,搂握在怀里,在他的注视之下,把枪放在刚才雷亚进来时、放的地方,那个角落的柜子上。
明显看到那男人,轻轻松了口气。
她又把刺刀、头盔都搬运了一遍,过去放好。
再回头,见哈德里的紧张面色,全松弛了。
哈德里想了想,让门口的卫兵托奥,把西瓦尔叫过来。这个唯一的翻译,在宅子里正忙得不可开交。
西瓦尔进门,哈德里就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
他边说,西瓦尔就边掏出身边的本子,在本子上写着。
他说了很久,首到有仆人端着托盘,把饭菜都端进来。哈德里看到了才停下不讲,示意把饭菜都放在桌上。
西瓦尔撕下本子上的纸,放在这姑娘眼前。
这张纸左右两行写了些字。
左边是一串奇怪的字符,像天书、看不懂。
右边是汉文字。词语简单。
饭。睡。衣。浴。起。死。生。杀。
最下面一个,是"出恭"。
囊括了衣食住行生活日常。
西瓦尔问她,是否识字。
在这里驻军几个月,对清朝女性的文化程度,哈德里完全不抱希望。
他了解到的很多情况,就是她们不被允许上学、不能识字。皇宫里的宫女会不会,他倒是比较好奇。
规矩是,宫女绝对不被允许识字,但乌鸦的父亲是私塾教书的,小时候她跟着学了些字。当然,在宫里她不敢说自己会不少,只说能认几个。
之所以能被挑中做司衣宫女,被掌事姑姑看作机灵,也是因为她认识些字。
这张纸上的字,她都认识。当哈德里见她点头的时候,蓝色眼睛倒是亮了起来,对瓦西里说了几句。给她翻译。
“乌鸦,你只能呆在这座房子里。”
“若走出大门口,士兵会杀了你。”
翻译这句的时候,哈德里又补充说了一句,更有震慑力。
“杀之前,他们会先做别的事。”
他满意地看到,她的眼睛里,立马惊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