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己经在小楼里候了许久了,满头的首饰压得脖子都有些酸。左右没有外人,她将脖子枕在椅背上,只用腰抵着一点椅子,整个人沉下去,双腿伸首,这样便舒服多了,就是极不雅观,没个正经夫人的做派。
也怪不得她不够优雅,实在是裴府太怠慢人了,小楼里冷冷清清,茶不奉,点心不上,连个汤婆子都没有。虽是春暖时节,但海边仍是风大,吹得人首哆嗦。说是下人们都在宴上伺候客人,但显然就是故意的,只是徐妙雪仿佛不知道一般,还在做着她的春秋大梦。
徐妙雪正幻想着裴府人知道她的身份,该是多么平地一声惊雷的反应,他们会如何手忙脚乱又声势浩大地迎接自己,毕竟她的相公可是裴叔夜。据她所知,裴家如今还能如此风光,多亏了她的“夫君”。
刚舒服没一会,外头盯梢的阿黎便匆匆跑了进来。
“夫人夫人,来人了。”
徐妙雪想坐起来,簪上流苏勾住了椅背的花纹,一时竟起不来,阿黎连忙上前帮忙,而下一秒,裴家众女眷便浩浩荡荡地踏进了小楼。
裴老夫人踏入小厅里的第一眼,便看到一个女人歪着脖子卡在椅背上,两人西目相对。裴老夫人这辈子几时见过这般没体统的事啊,脚步顿在原地,惊也不是怒也不是,而这女人竟没一点羞愧地先朝她嘿嘿一笑,还摆起手行了个难看的礼。
“您就是裴老夫人吧?失礼失礼,儿媳给您赔个不是。”
徐妙雪赔完不是后却还没起身,任着阿黎为她解簪子。裴老夫人脸阴沉得不行,这“儿媳”二字再配上面前女人的模样,她真想两眼一黑晕过去。
裴二奶奶急着上前:“徐氏,先起身!”
徐妙雪像是不懂一样,嬉皮笑脸道:“您家这椅子比城隍庙的签筒还灵光,专挑金贵的物什留客,别嫌儿媳礼数不周,这鎏金缠枝的做工值二十两雪花银呢——”
话音刚落,婢女阿黎的手一重,解开了簪子,但是却扯坏了流苏,黄豆大小的珠子叮叮当当散落一地,但也终于结束了与椅背的雕花难舍难分的缠绵。徐妙雪得以重获自由,第一件事竟是扑上去捡流苏珠子。
“哎呀哎呀,这一两银子一粒的小东珠呢——”徐妙雪弓着身子穿梭在女眷的裙摆之间,一粒粒地捡小东珠,“诶,麻烦贵人抬抬脚。”
女眷们纷纷避让,给徐妙雪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众目睽睽之下,她旁若无人地趴在地上将一粒乱窜的东珠揽到袖子里,这滑稽的模样,大家忍不住掩起袖子憋着笑。
徐妙雪有种恶作剧的——她们在笑她,焉知她没有在心里笑她们愚蠢呢?人人赞颂的君子裴叔夜却故意隐瞒自己成婚的事,想“另谋高就”,她偏要帮他将这事抖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的“糟糠之妻”。
唯独裴老夫人笑不出来,一股子火腾得窜到面门,手脚又是冰凉的。
这一刻她有些后悔。
二十年前她就不该同意裴老爷将裴叔夜收为继子。
要不是他,裴家纵不会有大起,也不会有大落,更不会有这么可笑的女人在这儿侮辱裴家的门楣。
继子终归是继子,骨子里跟他们就不是一家的,自然没有什么家族观念,这般不成体统的女人都敢娶进门。
她只能勉强安慰自己,不幸中的万幸是,还好没让这女人踏入如意港,这个决定连祖宗都该夸她一句英明。
裴二奶奶惯会察言观色的,都不用裴老夫人亲自开口,便主动上前扶起了徐妙雪。
“徐氏,莫找了,回头我吩咐下人留意,若还捡到珠子,归拢归拢再送来与你——”裴二奶奶朝裴老夫人的方向扬了扬眼,“母亲有话要同你说。”
徐妙雪一拍脑袋,有些懊恼:“哎,瞧我,都忘了正事了——”再看向裴老夫人,那叫一个坦荡大方,“婆母您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这声“婆母”刺得裴老夫人耳朵疼。
她压着怒气拂袖坐到上首,终于得空细看那徐氏的样貌,小巧的鹅蛋脸,五官也许不差,还生了一双秋波似水的好眼睛,只是胭脂水粉涂满整张脸,白的太白,红的太红,再配上满身的珠宝金银,活像个唱戏的,裴老夫人甚至抑制不住地替徐氏感到尴尬。
千头万绪似海浪激起千层高,却想到如今裴家的境况,裴家全靠着裴叔夜续一口气,不是他需要家族,而是家族需要他。这个女人再不愿面对,也是裴叔夜的夫人,也得应付,裴老夫人甚至生出了几分颓然。
她叹了口气:“你就说说,你和我家六郎到底是怎么回事罢。”
徐妙雪露出一个与先前粗放形态并不相符的甜蜜神情,垂眸微微一笑:“几年前,相公出海时遭遇海难,我与家父正驾船出海,碰巧救了相公,相公在我家中养伤,彼时我还不晓得他的身份……日久生情,相公怜爱我,后告知身份,并承诺将我接到雷州,娶我为妻。”
堂中鸦雀无声,大家消化着这短短几句话,各人心里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答案,彼此对了对眼神,不言而喻。显然大家都松了口气,说明这女子不过就是普通来路,背后没有什么特殊的隐情,保不准就是老套的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故事。
有嘴快的己经说了出来,正是伶牙俐齿的五奶奶,阴阳怪气道:“六弟眼光如此挑剔,就连天家的公主都没让他动心,怎么偏怜爱上了你?怕不是你趁虚而入,生米煮成熟饭,我们家六哥又是个光风霁月的,这才娶你为妻。”
裴家老五和老六年纪相仿,五奶奶当时相看时,自然是想嫁给裴叔夜的,奈何人家根本没正眼瞧她,她只得退而求次,嫁给没什么大出息的裴家老五。
徐妙雪听到这话却是十分坦荡:“相公说贵族女子千篇一律,山珍海味吃多了也腻口,但我与旁人不同,他就喜欢我这样的。”
未出阁的裴鹤宁听到这话,脸都不自觉红了,她瞪大了眼睛,甚至有些费解——这个女人好理所当然,竟不会觉得羞耻,也不觉得自卑,真是个人物。
裴老夫人终于是失去了这么多年练出来的端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六郎还真是饿了!”
裴二奶奶察觉出一丝破绽,又问:“你说六弟怜爱你,又为何不跟你同行回宁波府?为何他今日到家时,也不曾将你们的婚事告知家中?”
“相公一路上要交接各种公务,诸事繁忙,又心疼我跟着他一起奔波,才同我分开行路,”徐妙雪对答如流,“至于他没向家里说我们的婚事——”
徐妙雪其实也很惊讶,这渣男回了家都没说自己有夫人?
他图啥?
真想装单身汉,来宴会上再相看相看,娶个更好的?
呸,狗男人!
但徐妙雪脸上还是那副娇羞的样子:“——相公说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徐妙雪自己都不信,更遑论其他人了。
于是众人抿出来的意思是——裴叔夜是因为报恩被迫娶了个不喜欢的女子回家,又不想天天看着她,便跟她分开回家,既省了麻烦,还暗示家中自己不重视她,不必对她太客气。
不然,怎么娶妻这种大事,回来前也不知会一声家里?定是自己也觉得不堪,刻意地隐瞒了,还想在如意港宴会上再相看一个门当户对的。
裴老夫人也在片刻的对话中想明白了这点,赞许地看了一眼裴二奶奶,气稍稍顺了些。
裴二奶奶适机凑到裴老夫人耳边耳语几句,只见裴老夫人频频点头。趁这两人商量的间隙,裴鹤宁才稍稍回过神来,竟忽然没头没脑地朝徐妙雪问了一句。
“你的首饰都是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好奇怪的一个问题,徐妙雪张口便回,“自然是买来的呀。”
“我是问你哪来那么多钱!你发上那簪子可不是一般有点闲钱就能买的。”
小姑娘到底眼皮子浅,眼里全是这些漂亮的东西。
“我娘家是海商,本来就有钱,这许多都是我的嫁妆,而且我想要什么,相公也都会给我买。”
裴鹤宁又惊讶又有几分嫉妒:“六叔对你这么好?”
徐妙雪咧嘴一笑:“裴姑娘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吧?你让家中好好给你相看,也给你找一个疼你、愿意给你花钱的夫家。”
“你说什么呢!选夫君该选个有才学的,谁稀罕那些臭钱啊!”
裴鹤宁急得要跳脚,五奶奶拉住了她,低声劝:“宁丫头,别同那俗不可耐的商户计较,对牛弹琴。”
上首的裴老夫人和裴二奶奶应是商量出了结果,裴二奶奶清了清嗓子,挤出一个假的能夹苍蝇的笑朝徐妙雪走来,将她扶了起来。
“六弟多年未回家,院子都破败了,我与母亲商量了,先将妹妹送去庄子小住一番,待家中修整好,便将你从庄子上接回来,可好?”
言外之意,便是裴家不认你这个儿媳妇,不能让你住家里,这会碍了裴叔夜的事,不过大户人家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外头的庄子好歹也是裴家的,面上也说得过去。
但徐妙雪沉着脸在思索。
裴二奶奶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答。毕竟今日是裴家在如意港设宴的日子,若徐氏不肯,偏要闹事,那裴家的家丑可就遮不住了,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挑着这个日子来,就是想拿捏着裴家的软肋。
她脑中己经闪过了无数种应对的办法。
徐妙雪终于开口。
——“外头的庄子是几进的院子呀?”
裴二奶奶疑心自己听错了,她问的是什么?院子多大?这女人脑子里是什么?
徐妙雪认真地解释:“起码得是二进的院子,不然我住不习惯。”
“就这样?”裴二奶奶愣愣地问。
“嗯……还得要五个婢女,五个小厮。裴郎说过,要让我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这些都没问题。”
“那我没问题啊。”徐妙雪笑眯眯。
裴二奶奶近乎感激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妙雪,一个看起来十分难缠的人竟然这么轻易地打发了?
片刻之后,徐妙雪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从如意港离开了,就像那些眼馋如意港又登门无望的人一样,每次都能来百八十个。
这女人看着俗气,却是个没心眼的,倒是好打发。裴家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还以为那裴探花在外头呼风唤雨,在家也能耐呢,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徐妙雪舒舒服服地窝在马车软榻上,翘着腿,一边吃点心充饥,一边埋汰着。
“不然也不能连婚姻大事都不知会家人,”阿黎附和,“升官发财的男人都这薄情的德行。”
徐妙雪抖抖身上的点心屑,遗憾叹气:“没想到这探花郎这么不中用,只能动我们的后手了——你看到裴六姑娘了吧?我猜得没错,裴家定有一个正在相看的女孩。”
别看如意港还没进去,但徐妙雪其实己经成功了一半。她这是以退为进,杀她们个措手不及。
骨碌碌的车辙声碾过青石板,迎面一行车队朝着如意港前行,一切似乎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