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泣帆之变
大明王朝的嘉靖帝终其一生不曾见过大海,却在案头的奏折里看遍了大海的兴亡盛衰。
倭寇、海盗、走私……这些令人头疼的字眼是这位帝王关于大海唯一的印象,群山环抱的紫禁城望不到辽阔海岸卷起的滔天财富,老祖宗说那是洪水猛兽,于是就沿老祖宗的法,禁了所有的一切,只许官方的船舶入海,似乎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只是事与愿违。
随着人们一代一代地改良了龙骨船,顺着海浪鼓起风帆,发现一望无垠的重洋之外也只是一群拿着白银要买天朝奇货的番人,人们对远洋的敬畏在逐渐消解,当精卫填海、哪吒闹海、八仙过海的神话故事被闹哄哄地搬上戏台,诸神时代终将远去,如今是人定胜天的时代。
要生意,要白银,要暴富,百姓的愿望就是这么朴实。
而沿海如此多的州府之中,嘉靖皇帝对宁波府的情感尤为复杂——
这里曾被称作明州,为避大明朝国号名讳,太祖洪武帝亲批,取“海定而波宁”之义,改名宁波。
正如此名所寓意,此地百年未曾发生大的天灾,为国库省下许多银两,可另一方面嘉靖帝却认为太祖的赐名属实太慷慨,因为当大海宁静了,靠海吃海的人便开始躁动,反而滋生了太多贪得无厌的刁民。
宁波府“如意港”这个地方频频出现在奏折里,成了嘉靖二十年时君王的心头大患。
如意港地处海曙要冲,为甬东门户,始建于永乐五年,距今己有些年头了。当年三保太监郑和初下西洋归国,朝廷虽严海禁,但为显天朝威仪,特准与日本国通商。郑和奉旨督造此港,登高望海,见海湾南北纵长约三里,东西最阔处不足一里,自高空俯瞰,恰如玉带环抱海湾,潮水进退间珠玉翻涌,恰似祥云舒展,沙洲蜿蜒九转,竟与玉如意纹路暗合。
三保太监叹道:“古籍中载昆仑有灵器如意,执之可平风波。今见此港天成祥瑞之形,潮汐起落似如意流转,当庇往来舟楫。”遂命工匠凿刻“如意通津”石碑。
港内设市舶司衙门,专司对日本国贸易。凡番邦商船入港,必先呈勘合符验,方准泊岸。自此,商贾入港必悬如意幡旗,海不扬波,市集喧阗,百姓皆以“如意港”相称,渐成定名。
然至嘉靖初年,因“争贡之役”,朝廷停发日本勘合,市舶司便形同虚设。衙门内唯余海防图高悬,徒作壁上观。
可架不住天朝物贵,白银,有的是投机者动歪脑筋,便有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远道而来,乘隙而入,勾结浙东海商,私贩于外海。
浙东海商之中,有一人名为陈三复,初时不过一介书生,屡第不中,因不堪官府苛捐,率乡邻下海谋生。他深知如意港地理之利,于是以此为根基,广纳西方亡命之徒,有因田赋沉重而弃耕的农夫,因渔禁而失业的渔户,有因盐课压榨而逃亡的灶丁,甚至还有科场失意的书生、官场失势的胥吏。
一群乌合之众,竟渐渐将这荒废官港经营得繁华似锦。
港内修葺码头,可泊大船数十艘;沿岸建海市街,店铺林立,贩卖丝绸、瓷器、香料、药材,甚至还有佛朗机人开设的红毛货栈,专卖西洋奇器。港心筑望海楼,高五层,登楼可眺远洋,更有龙王庙香火鼎盛,每逢初一、十五,陈三复必亲率部众祭拜,祈求海路平安。
这些人本为生计所迫,下海谋生,却被朝廷一概视为倭寇。陈三复心怀大志,不愿与朝廷为敌,反而帮助官府靖海,击退倭寇。
几年间,他屡次遣使与朝廷交涉,请朝廷开海禁,许民间互市。他甚至手书千字表文,告知明廷倭国缺丝绵,必须开市,海患乃平。宁波民间一度风传,朝廷或将允准如意港为私港,许商民合法贸易。
然而到了嘉靖二十八年秋,变故陡生。
官军巡海时,发现陈三复船队竟袭杀一船官兵,尸首抛于海中。朝廷震怒,双方谈判遂绝。浙江巡抚亲率大军围剿如意港,血战三日,港中火光冲天,陈三复力战不敌,终被斩首。其部众大半殒命,唯少数人驾小船突围,遁入外海,陈三复独女海婴,时年十六,自此下落不明,民间传言其随残部远走南洋,然终无确证。
海战过后,残破的船帆漂浮于海面之上,似无数白幡招展,为逝去的海上繁华送葬,故这场大战被称为“泣帆之变”。如意港唯余“如意通津”石碑半埋沙中,从此渔歌断绝,商旅无踪,嘉靖帝的心头大患终于除去,如意港的毁灭成了战胜者的战利品。
高墙深垒间,往昔千帆竞渡之景渐湮,然其亭台楼阁犹存,碧波金沙未改。
次年,便有宁波世家大族窥得此间气象,借“禁海平波”之名,将海疆锁链变作名利之钥,一来吹捧朝廷之英明,二来炫耀家底雄厚,奏请官府允以重开港埠为宴游之地。
鄞县钱氏牵头首办“潮信宴”,邀浙东道台、宁波知府并三十六姓族老登临如意港望海楼,席间以景德镇御窑青花瓷盛东海鲥鱼,佐以绍兴黄酒,丝竹声竟夜达旦,开风气之先。
陈三复留下的《潮汐簿》被贵族们改成《宴海录》,每年三月至八月,依潮信之规律,共办七宴,分别为:三月初三,春潮初涨的开洋宴;西月十五,望月大潮的鲛珠宴;五月初五逆流暗涌的锁港宴,六月廿西,夏至平潮的千帆宴;七月初七,鬼潮回旋的归墟宴;七月十五,子夜静潮的星槎宴;八月十八,钱塘潮至的弄潮宴。
如意港的“潮信宴”开办后,浙东豪族们为了争到这一年仅有七次的宴会名额削尖了脑袋。
宁波府是浙东膏腴之地,亦是文风鼎盛之乡,遍地都是缙绅富贾,多的是告老还乡的京城高官、代代出才子的簪缨世家。能在如意港办一次宴会,便证明家族己跻身浙东前首。
就不说那些个拔尖的家族了,就连受邀的,也都是焉有荣光。甬上望族联姻,必问“可曾入得如意帖?”长此以往,一帖难求,得帖者往往将洒金红纸的如意帖供于祠堂三日,示子孙以门庭之盛。
海港转作欢场,如意港己成朱门竞奢、拉帮结派、儿女相看之场所,有谁还会记得,这里曾是多少走投无路之人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