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要去医院。”
时怀像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手指紧紧抠住虞迟景的手臂,虞迟景甚至觉得时怀要把自己的骨头给捏碎了。
好痛。
“好,好,我带你去,你别急,崽崽,你缓一下。”
虞迟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时怀抱上车的,他甚至不敢松开手,好像松手了,时怀就化作雾散掉了。
时怀在他怀里,还在哭,一直在哭,一点声音也没有,很呆滞地掉着眼泪。
时怀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他忽然发现,他根本不明白死亡的意义,是离开,是消失,是永远不在,是痛到撕心裂肺?
可他现在怎么什么也感受不到,为什么他不知道离开、消失、永远不在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痛的感觉也变得好淡?他所有的感知为什么都变得模糊了?为什么?到底,死掉的是谁?是爷爷吗?还是他的一整块心脏?连接着所有感观的心脏。
虞迟景捧着时怀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么无措。
“崽崽,你别这样,你看着我。”
时怀乖乖地看过来,太空荡的瞳孔却刺得他痛苦不已。
“你别这样,崽崽,你听我说,因为……因为生老病死,是……是常态你知道吗?别这样……”
虞迟景觉得自己说话好残忍,可是怎么办,他除了这些,还能说什么。
生离死别这种事,到底该怎么安慰。
“不要这样,别这样,求你了,我感觉……感觉你要消失了。我还在,还在你身边,别这样,你要陪着我。”
虞迟景不说我陪着你,这句话好像没有用,他只能用“你要陪着我”这种话来绑架时怀。
时怀看着他,眨了两下眼睛。然后他又重复一遍,你要陪着我。
时怀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抖了两下后突然趴进他怀里,用力地、悲戚地嘶吼,很小声却好用力,声音嘶哑,像含了一万颗沙砾,磨破了脆弱的喉咙,空气里都仿佛弥漫了一股铁锈味,是时怀的血。
他就这样连续的,万般悲戚地嘶吼了三声,最后咬着嘴巴哭起来,所有的哽咽被堵在喉咙里不被释放,就逼得身体剧烈地发抖,整个人都像是要碎在虞迟景怀里。
虞迟景抱着他,不停地拍着他的背。
虞迟景的喉咙里也像灌了血,这空气里,怎么全是血味?
时怀哭得太用力了,所以没一会就虚脱了,软在他怀里喘着气,喘不上来,就憋着不呼吸,是被他掐着下巴逼着才张开了嘴。
虞迟景颤着声问:“时怀,你要干嘛啊?你听见我说话没啊?我说你要陪着我,你听见没啊?”
时怀的眼泪太多,脸上布了一层,眼睛里的还掉不完,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抬手抓住虞迟景的手腕。
他的声音碎得听不见。
“小鱼,好痛啊,好痛。”
然后他说,是你的错,是你要我留下来,你要一辈子都陪着我。
虞迟景点头,手指在颤抖。
“好,我一辈子都陪着你。”
——
时怀走到床边的时候就变得好平淡,床上的人被盖了白布,他问,干嘛,为什么要盖住脸啊,这样会呼吸不了的。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只是一个掀开白布的动作,他也花了太长太长的时间,可虞迟景拉住了医生,不让医生帮忙,他站在离时怀三步远的地方,也不让医生靠近。
时怀好安静,太安静了,好柔软,好轻,每一个动作都太轻,每一个字眼都太柔。
他俯下身来,叫了一声:“爷爷。”
于是因为这一声爷爷,他所有强制维持的冷静都支离破碎了,他的眼泪又掉出来,砸在爷爷脸上,他慌乱地伸手去擦,却被指尖触碰到的冰冷温度吓得缩回手。
“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弄脏你的脸了。你怎么这么冷啊?爷爷,怎么这么冷啊?”
时怀无力地跌坐在地,手扶在床边,又去抓那只同样失去温度的手,抓到脸旁轻轻贴住,蹭了几下。
“爷爷,快理理我,你不理我,我要生气了。”
时怀一遍遍地重复。
“快醒来呀,看看我,快点,快点醒来,不要睡了,不能睡这么久,不能不看我。爷爷,快点。”
“爷爷,你怎么这样?你生我气了吗?别生我气好不好?”
“快点呀,不要生这么久的气,我做错什么了?你怎么这么生气啊,怎么这么久不理我?爷爷,我错了,对不起好不好?我给你道歉,我认错了,我认错了你就要理我。”
“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生你的气了,你快点起来,我生气了,你起来跟我道歉,起来哄我,不然我不理你了,爷爷,快点。”
时怀说了很久,好久,久到空气都要被他痛苦的情绪凝固住,虞迟景站在他身后,每一寸的骨头都在痛,痛到舌头都软了。
医生已经离开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即使他对这个陌生人什么感情也不带,却也能被这个小小的,瘦瘦的,脆弱至极的人刺痛,像是在他的泪腺上扎了一下又一下,逼他一起掉眼泪。
“时怀……”
虞迟景太过困难地叫出时怀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太轻了,时怀听不见。只有他听见了时怀终于崩溃的声音,用力地喊了一声:“爷爷!”
他冲上前去,想把人抱起来,手刚触碰到时怀的背,时怀就晃了一下,晕倒在他怀里。
时怀再醒来,是在虞迟景怀里。
医生说可以让时怀在病床上躺一下,虞迟景拒绝了,他抱着时怀,坐在椅子上,长长的走廊偶尔有人走过,脚步都很轻,但他还是紧紧捂着时怀的耳朵。
时怀醒来了什么也不说,死亡证明还需要他签字,虞迟景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种程序,他没有理智地在厌恶所有能让时怀再痛一遍的事。
时怀签完字后虞迟景就带他回了家,林雅来了,所有剩下的事,她都会帮忙处理好。
时怀说要回自己家,爷爷肯定留了东西给自己。
虞迟景说好,又说:“医生说,爷爷是正常死亡,是……没有痛苦的。”
时怀点头。
“他太累了,想睡觉了,不能陪我了。”
这话是时怀说的,他说的时候没有哭。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虞迟景想,他大概是在跟自己说。
到了熟悉的门口,虞迟景突然觉得骨头又痛起来了,他记得上一次站在这里,他说要等毕业了再来见时怀的爷爷。
可是为什么要等?为什么他不能勇敢一点?为什么时怀都可以鼓起勇气而他不可以?为什么要等?
为什么要等?
虞迟景捏紧了拳头,被人用温热的手心包裹住。
他抬头,时怀正冲着他笑。
“没有想到的事,不能算作自己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