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支流的晨雾还未散尽,九娘的鞋尖己沾了两重露水。
空气里浮着潮湿的芦苇气息,夹杂着远处炊烟的淡淡焦香。
她攥着暗袋里的纸页,能清晰摸到高力士与幽州商队的账目在指腹下凸起的褶皱——那叠纸太沉了,沉得她每走一步都像踩着薄冰。
指尖微颤,仿佛还能触到昨夜墨迹未干的余温。
“停!”
东市巡防营的铜锣声突然炸响,惊飞芦苇丛中的几只白鹭。
金属撞击声刺破清晨的寂静,回荡在河面上。
七八个裹着玄色短褐的差役从芦苇丛后转出,为首的小旗官腰间悬着铜鱼符,帽檐压得低,只露出半张青黑的脸:“奉金吾卫令,例行盘查往来人等。”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寒意,目光扫过九娘一行,在她沾着泥点的裙角上顿了顿,“女眷单独靠前。”
老周头的手立刻横在九娘身前:“咱漕工往长安送粮,盘查也该看船票!”
“老东西嘴硬?”小旗官拇指蹭了蹭腰间的短刀,金属摩擦声冷冽如蛇鳞。
他斜眼瞥向九娘,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警觉,“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倒像哪家逃出来的婢子——”
九娘的后颈突然窜起凉意,像是有人用冰凉的匕首贴住了皮肤。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还留着昨夜帮漕工裹伤时蹭的药渍,一股淡淡的艾草味仍在鼻端萦绕。
东市巡防营素管市井治安,何时轮到他们越界盘查汾水支流的漕路?
更蹊跷的是,小旗官的目光总往她胸口的暗袋扫,连老周头掏出的船票都只扫了一眼就丢在地上。
“阿娘!”柳三郎突然拽她的衣袖,小少年的声音带着童稚的急切,“我要解手!”
九娘顺着他的力道弯腰,余光瞥见少年裤脚沾着的水草——那是方才经过漕船时蹭的,湿漉漉地贴在布料上,泛着腥气。
她指尖在柳三郎手背上快速敲了三下,少年立刻抿住嘴,眼尾微微一挑。
“小旗官大人。”九娘撩起裙角福了福,腕间的银鱼符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映出一圈圈涟漪般的纹路,“我是司农寺录事,奉令查漕运账册。”她故意把“司农寺”三字咬得极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若耽误了公事——”
“司农寺?”小旗官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腕间的银鱼符,突然提高声音,“那更得查!
前儿还听说有妖女混进宫里偷文书呢!”他一挥手,“把这女的押到岗亭,其余人等去验船!”
两个差役上来抓她胳膊,九娘借着踉跄的势头撞向柳三郎。
少年早有准备,转身时腰间的草编鱼袋“啪”地落在地上,里面的菱角滚了一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九娘弯腰去捡,暗袋里的纸页被她迅速抽出半叠,借着遮挡塞进菱角筐底——那是方才黑面张给的账册副本,用浸了桐油的布裹着,混在青绿色的菱角里,倒像块沉底的石头。
“走!”差役推她后背,九娘踉跄着被押往岗亭,余光里看见柳三郎蹲在地上捡菱角,手指在筐沿轻轻叩了两下。
她悬着的心落了一半——那艘漕船今夜会随粮队入长安西市,等盘查过了,副本自会送到裴砚手里。
岗亭里飘着霉味,九娘被按在条凳上,听着外面差役翻找的动静。
木箱打开、布帛撕裂、靴底踏碎瓦片的声音此起彼伏。
首到日头爬上三竿,小旗官才阴着脸进来:“算你运气,没查出什么。”他踢了踢脚边的包裹,“滚吧。”
九娘刚跨出岗亭,就听见马蹄声如雷。
枣红色的骏马撞碎晨雾,马上的男子穿着将作监丞的绯色官服,腰间玉鱼符随着颠簸叮当作响。
风掠过马鬃,带起一阵尘土与汗水的混合气息。
裴砚勒住缰绳时,马前蹄几乎擦着九娘的鞋尖扬起,他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她沾泥的裙角:“跟我走。”
“裴大人?”九娘被他拽着往马背上带,“我还有事——”
“高力士死了。”裴砚的声音像淬了冰,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意,“今早有人在甘露殿后井里捞到他的尸首,喉管被银鱼符扎穿的。”他的手指扣着她手腕,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昨夜拿的账册,动了高力士背后的人。
现在全长安都在传,说你私通幽州铁商,连金吾卫都在挨家挨户搜。”
九娘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背后的人是...”
“鱼朝恩。”裴砚翻身上马,将她圈在臂弯里,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今早递了密折给圣人,说你带着倭国文书要出城。
九娘,你必须立刻进宫——只有圣人当面问,才能断清这桩事。”
马蹄溅起的泥点打在九娘脸上,冰冷又黏腻。
她望着裴砚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昨夜黑面张说的话:“等天下太平了,你天天去看。”可这天下,似乎比她想的更乱。
次日早朝的钟声格外刺耳。
九娘跪在含元殿的金砖上,望着丹墀下鱼朝恩雪白的胡须在晨风中轻颤。
这位新任的内给事捧着一卷波斯文的绢帛,声音里带着哭腔:“圣人,臣昨日在金明门截获此信,竟是倭国遣唐使写给这贱婢的!”他抖开绢帛,上面密密麻麻的蝌蚪文刺得九娘眼睛发疼,仿佛能看到墨迹中藏着毒液。
“信里说要在漕运粮船里藏火药,要烧我大唐的粮仓——”
“住口!”玄宗拍案而起,龙纹御案上的茶盏“当啷”落地,瓷器碎裂声在大殿中久久不散,“九娘,你可知罪?”
九娘的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她盯着那卷绢帛,视网膜上突然跳出系统提示:“检测到‘波斯文战术推演图’,来源:宿主前日模拟的漕运防火方案。”她喉头发紧——前日为防漕船起火,她让系统生成了波斯文的防火指南,原打算给粟特商队看的,怎会落到鱼朝恩手里?
“圣人明鉴!”九娘抬头,看见裴砚站在朝官最前列,玄色官服被殿风吹得猎猎作响,“这信是臣为防漕船火患写的防火策,绝无通倭之事——”
“防火策?”鱼朝恩尖笑一声,笑声像一把钝刀划过铁器,“那为何用倭国密语?
圣人,臣还查到,这贱婢昨夜与幽州铁商见面,手里还攥着高公公的账册!
高公公定是发现了她的阴谋,才被杀人灭口的!”
殿内响起抽气声。
九娘望着玄宗骤冷的脸色,突然明白鱼朝恩这局布了多久——高力士的死,巡防营的盘查,甚至那封被掉包的波斯文书,都是为了把她钉死在“通敌”的罪名上。
“大理寺卿。”玄宗揉着额角,声音疲惫却决绝,“将裴九娘收监,三日后会审。”
两个金吾卫上来架她,九娘踉跄着撞翻了丹墀旁的铜鹤香炉。
火星溅在她裙角,她却盯着裴砚的方向——那位冷面的将作监丞正攥着朝笏,指节发白,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
“若为倭谍...”裴砚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九娘被推出殿门时,只听见这半句,后面的话被风卷散在檐角的铜铃里。
她摸着腕间发烫的银鱼符,突然想起昨夜芦苇荡里的星火——原来最危险的,从来不是暗处的刀,而是朝堂上,那一双双藏在朝服下,翻云覆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