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钻进鼻腔时,裴九娘正蜷在草席上假寐。
那香气甜腻得发闷,像是蜜糖熬过头后焦糊的余味,混着一丝铁锈与血混合后的腥气——她曾在侯府马厩闻到过这味道,是老管家李德全往木箱缝隙塞棉絮时,从裂口漏出的血腥气息。
她猛地睁眼,后颈汗毛根根竖起,仿佛有细针贴着皮肤游走,脊背一阵刺骨的凉意。
草席上的炭画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纸页边缘卷起又落下,像枯叶挣扎。
窗棂外的月光早被乌云吞得干干净净,只剩几点星子孤悬,冷得像死人的眼睛。
有细碎的脚步声擦着墙根挪近,轻得像猫爪挠砖,却比更夫的梆子声刺耳十倍。
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上,心跳急促如鼓,耳边嗡嗡作响。
“是来灭口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喉头己泛起灼烧感,喉咙像被火舌舔过般干涩疼痛。
她翻身滚向墙角,动作带得草席沙沙响,右手本能地去捂口鼻——可指尖刚碰到破袄衣襟,就想起方才系统提示里的“熏香弹”。
上回在侯府库房,她见过宦官们用这种东西对付偷粮的下仆,点燃后冒白烟,吸多了能让人憋闷得肺管子炸裂。
“危险系数↑↑↑,建议立即采取防毒措施。”
系统红光在眼前炸开时,裴九娘正扯下袄袖。
她盯着浮现在空气中的字迹,突然想起《天工秘要》里那页被母亲用朱砂圈过的“石棉纱隔毒法”——说是用浸水的粗布蒙住口鼻,能滤掉七成毒气。
可她身上哪有石棉纱?
只有这件穿了三年的破袄,内衬是最粗的葛布。
“赌一把。”她咬着牙撕开袄里子,凑到墙角那碗隔夜的残茶里蘸湿。
凉丝丝的水渗进指缝,带着陈年茶叶的苦涩与霉味,倒比熏香里的甜腻更让人清醒。
布料贴上脸颊时,还残留着陶碗边沿的粗糙触感。
蒙住口鼻的刹那,呛人的烟味顺着布纹钻进来,像无数细针在扎鼻腔,刺痛感首冲太阳穴。
她攥紧湿布里的炭画残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才能让她记得,自己还活着。
院外的脚步声停在窗下。
裴九娘听见“咔嗒”一声,像是陶瓶滚过青石板。
接着便是“嗤”的轻响,一缕白烟从门缝里蛇一样钻进来,在地上蜿蜒成雾,带着辛辣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缩在墙角,看着那团白雾漫过草席,漫过炭画,漫过她方才躺过的位置——如果晚醒半刻,此刻被白雾裹住的,就是她的喉咙。
“哐当!”
砸门声惊得白雾颤了颤,空气中泛起细微的波纹。
裴九娘听见赵三刀的粗嗓门:“狱卒!老子巡夜,开门!”
脚步声猛地往院外窜去,带得窗纸簌簌响。
她扯下湿布,呛得咳嗽起来,胸口像被大锤敲过,喉咙火烧似的疼。
但还是听见了那声极轻的“叮”——像是玉佩撞在墙上。
她眯眼往门缝外看,月光正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墙根有块墨玉坠子,刻着个“忠”字,和李德全腰间那枚一模一样。
门被踹开时,赵三刀的灯笼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火光晃动,映得他脸上疤痕若隐若现。
他的皂靴碾过地上的陶瓶碎片,火星子从碎瓷里溅出来,溅在她脚边,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娘的,谁往牢里放熏香?”
狱卒缩在门后发抖:“小的…小的打更时去茅房了半刻,真没见人…”
赵三刀的刀柄在腰间撞出闷响,金属与皮鞘相击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裴九娘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手里的湿布里子时顿了顿,又猛地移开:“加两个人守夜,再出岔子,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他转身时,裴九娘瞥见他靴底沾着半片炭画——是她画的资金流向图。
赵三刀走得急,那半片纸被踩进泥里,像道没擦干净的血印。
后半夜的风裹着雨丝灌进来,湿冷刺骨。
雨水顺着窗棂滴在《匠籍录》上,把“逃籍”两个字晕开。
裴九娘蜷在墙角,摸出衣襟里的《匠籍录》。
羊皮纸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字迹是母亲用绣针刻的:“裴氏女阿昭,本籍少府监铜作局,开元十年逃籍…”
“阿昭,你要记住,匠户的手能造宫阙,也能拆枷锁。”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清晰起来,混着药罐里的苦香。
那时她攥着女儿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让他们把你困在籍上,要像你爹造的那架水转筒车,转起来,就停不下。”
雨水顺着窗棂滴落在她肩头,凉意透进衣衫,她却仿佛闻到了当年家中炉灶旁煎药的苦香。
裴九娘突然想起今早李德全撞翻笞杖时,眼里闪过的慌乱——那不是怕主子,是怕她顺着账册查到铜作局的旧案。
侯府的木箱里运的哪是什么寿礼?
分明是少府监失窃的精铁,要送去幽州换安禄山的私兵甲胄。
“技术认知值+1%,当前解锁模块:匠户制度解析。”
系统提示亮起时,裴九娘正把《匠籍录》贴在胸口。
羊皮纸的边角磨得发亮,像块被岁月焐热的玉,贴在胸前有种淡淡的暖意。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喉咙里还残留着熏香的甜腻,可心里却腾起团火——那是母亲的手艺人骨气,是她在炭画里爬了整夜的资金流向,是赵三刀靴底那半片没踩碎的账页。
“明天卯时过堂。”她摸出藏在草席下的纸条,墨迹在雨气里晕成模糊的团。
李德全的玉佩还在墙根闪着幽光,可她知道,等天亮了,那东西会不翼而飞——就像侯府的贪墨,就像匠户的冤屈,就像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但这次,她不会让它们再藏进黑暗里。
窗棂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清脆而凌乱。
裴九娘握紧《匠籍录》,指节泛白,眼里却有光——那是她在炭画里见过的,资金流向的光,是匠户的手能触到的,比月光更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