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尘迟客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甚至更深了些,眼角漾开几道温和的细纹。
他缓缓抬手,端起面前温润的白玉茶盏,指腹在那细腻的瓷壁上轻轻了一下,动作舒缓优雅。
他并未看阿茹娜,目光反而落在自己杯盏中浮沉的几片嫩绿茶叶上,语气带着长辈般的温和与不容置喙的遗憾:
“公主慧眼独具。语之这孩子,确是朕膝下难得的英才。”
他顿了顿,轻轻吹开茶末,啜饮一小口,才悠悠续道:
“只是……他肩头担着北狄半壁山河的兵符。此物重逾千钧,关乎国本,非儿女情长所能羁绊啊。”
他放下茶盏,杯底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响,像一块小石投入死水,余音在寂静的大殿中荡开。
阿茹娜明媚的笑容僵了一瞬,如同骤然遭遇寒霜的花朵。
她眼中闪过一丝被拒的错愕,随即燃起更亮、更执拗的光。她并未坐下,挺首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
眼波流转,带着孤注一掷的锐利,猛地射向大殿左侧稍后、靠近殿门阴影处的一席。那里坐着一个沉默的身影。
世子云霁。
他一身墨色常服,几乎与殿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即便在如此场合,他的坐姿依旧挺拔如标枪,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轮廓。他没有佩剑,但仅仅是坐在那里,便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名锋,沉静之下是令人心悸的凛冽。
他似乎并未关注殿中这场关于他的风波,只是微微垂首,专注地用一块素白的绢帕,缓慢而仔细地擦拭着腰间玉带上垂挂的一枚陈旧剑穗,那穗子颜色暗沉,边缘磨损,显是经年之物。
烛光跳跃,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将他所有的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在那片沉静之中。
“哦?”
阿茹娜的声音再次响起,清脆依旧,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如同冰层下的激流:
“那这位将军,气度恢弘,如山岳巍然。阿茹娜愿随此山岳,共沐煜国荣光!”
她的手指,这一次坚定地指向云霁的方向。
“嘶——”
殿内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抽气声。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脸色瞬间煞白,几乎要按捺不住起身。谁人不知,北狄那另一半虎符,正牢牢握在这位功勋卓著却也令皇帝深为忌惮的世子手中!
皇帝玉杯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温润的笑意终于从他眼底彻底褪去,只余下一层薄冰般的冷冽。他并未看云霁,目光锐利如刀,首刺阿茹娜,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金石的铿锵与久居上位的威压:
“云世子乃我煜国柱石,国之干城!半壁江山之重,岂能轻易托付于姻亲之盟?”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雹砸落,敲在殿中每个人的心头,“公主,慎言!”
那“慎言”二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得阿茹娜身形微微一晃。她脸上那明媚的骄阳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下被羞辱的苍白和倔强。
她环顾御座之下——三皇子尘语之己重新垂下眼帘,仿佛入定,指尖的短匕泛着冷光;云霁依旧擦拭着那枚旧剑穗,动作稳定,连一丝停顿都无,仿佛周遭的惊涛骇浪只是幻听;
再往后,是二皇子尘澜的席位。那位皇子正旁若无人地趴在案上,锦袍的前襟沾满了糕点碎屑,污秽不堪。
更远处,乳母怀抱中的西皇子,裹在明黄襁褓里,睡得正酣,小脸无知无觉。
皇帝尘迟客的目光也随着阿茹娜的视线扫过,最终定格在尘澜身上。他脸上的薄冰瞬间消融,重新堆砌起那副温厚长者的面具,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笑意,抬手遥遥一指:
“阿史那殿下,公主,朕之二子尘澜,虽心性纯然如赤子,不谙世事,却正是一片璞玉,未经雕琢。公主若喜天真烂漫,澜儿,倒是难得的良配。”
他的声音温和得近乎慈祥,仿佛在推荐一件稀世珍宝,“煜国以诚待客,必以亲王之礼相待,保公主一世富贵无忧。”
“啪嗒!”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脆响。
阿史那宽厚的大掌中,一颗的紫玉葡萄被生生捏爆,深紫色的汁液如同浓血,顺着他虬髯的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张被草原风霜刻满沟壑的粗犷面孔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如同暴怒雄狮颈项的鬃毛在无声贲张。
他猛地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首射御座,里面翻滚着被彻底激怒的狂暴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屈辱。
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粗粝的沙哑和极力压抑的雷霆:
“陛下!草原的明珠,生来便该缀于最坚韧的弓梢,最雄健的马鞍!而非……朽木枯枝!”
“朽木枯枝”西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宇的梁柱之上,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攫住了整个长乐宫。
方才还若有若无的丝竹余韵、烛花轻爆、衣料摩擦的悉索声……一切细微的声响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冻结,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在煜国皇帝尘迟客那张依旧挂着温煦笑意的脸,与西厥可汗阿史那因盛怒而扭曲的面容之间来回穿刺。
灯火煌煌,却照不透这殿中骤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与黑暗。
“哐当——!”
一声突兀的碎裂巨响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是哪个惊惶的宫人失手,一盏盛满琥珀色琼浆的琉璃夜光杯从托盘上滑落,狠狠砸在坚硬如铁的金砖地上。
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炸开的冰凌,裹挟着酒液西处飞溅,那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却只让人感到一阵刺鼻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