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煜的指节扣进谢昭娘掌心。
泥里那截玄色衣袖还在往下沉,像根扯线的木偶,拽得人心发慌。
他低头扫过众人——阿梅攥着陈虎的衣角发抖,王二断了的竹竿还攥在手里,李大人的官靴浸在泥里,鞋帮渗出黑红的水。
"趴低。"他喉结动了动,拽着谢昭娘往芦苇丛里缩。
草叶割得后颈生疼,他看见巡城卫的玄色披风在晨雾里晃,为首的赵虎拨着芦苇,刀尖挑翻块泥团,"都给老子仔细搜!"
谢昭娘的抄经本硌着肋骨。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听见萧承煜的呼吸擦过耳尖:"那赵虎手在抖。"
李大人眯起眼。
他当过三朝侍郎,见过太多人抖——要么是怕,要么是恨。"他腰牌是左卫营的。"老人低声,"左卫营专管皇家密案,赵昀派他来,怕不是要活口。"
萧承煜的拇指蹭过短刀的鞘。
活口,意味着赵虎要抓的不只是他们,是赤焰印的秘密。
他侧过脸,看见谢昭娘额间的朱砂痣,红得像要滴进泥里——那是当年谢将军刻在兵符上的忠魂印,是他翻案的命门,也是她的催命符。
"王二,陈虎。"他突然开口,"去左边芦苇荡敲水。"王二的断竹竿在手里转了个圈,陈虎把阿梅往李大人怀里一塞,两人猫着腰往左边挪。
泥水泡着裤脚,王二的竹竿尖刚碰到水面,陈虎己经抄起块石头砸了过去。
"哗啦——"
赵虎的刀"当"地剁进芦苇秆。"左边!"他吼,"老子就说这帮贼崽子跑不远!"玄色旗子呼啦啦转向,马蹄声踩着泥水往左边去了。
萧承煜的手搭上谢昭娘的肩:"走。"
众人猫腰往右边挪。
谢昭娘的鞋底陷进泥里,被萧承煜攥着腕子拽出来。
她听见自己的抄经本在怀里响,像父亲临终前的咳嗽声——"昭娘,经本里的血书,要拿给能信的人看。"能信的人?
她侧头看萧承煜的后颈,那里有道旧疤,是去年冬夜替她挡嬷嬷的鞭子留下的。
"到了。"王二的声音从前面飘来。
众人钻出芦苇荡时,晨雾散得差不多了。
谢昭娘眯起眼——眼前是片开阔的草滩,连棵树都没有,风卷着草叶打旋儿,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萧承煜的短刀压在袖里。
他数了数人数:李大人扶着阿梅,陈虎扛着从沼泽里捞的包裹(里面是先太子的兵符拓本),王二攥着断竹竿警戒。
草滩那头传来巡城卫的骂声,赵虎的嗓子哑了:"往右边搜!"
谢昭娘摸了摸额间的朱砂痣。
那点红在风里晃,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萧承煜突然拽她往草滩中央跑,李大人踉跄着跟上,陈虎把阿梅往肩上一甩,王二的竹竿敲着地面断喝:"别停!"
风灌进谢昭娘的衣领。
她听见萧承煜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叠在一起,像擂鼓。
草滩尽头是道土坡,坡上立着棵老槐树,树底下...她眯起眼——树底下有块青石板,和王二说的地道口一个模样。
"昭娘!"萧承煜突然刹住脚。
他望着草滩另一头,玄色旗子又冒出来了。
赵虎骑在马上,刀尖挑着王二的断竹竿,"跑啊?"他咧嘴笑,"老子就说,这破沼泽能困住谁?"
谢昭娘的抄经本撞得胸口疼。
她看见萧承煜的指节发白,短刀在袖里顶出道印子。
草滩上没遮掩,风把他们的影子吹得清清楚楚。
赵虎的马往前踏了两步,玄色披风猎猎作响,"把怀里的东西交出来。"他盯着谢昭娘,"还有你额间的痣——赵陛下要见活的。"
萧承煜挡在她身前。
他的背挺得像根枪杆,可谢昭娘知道,那枪杆里头藏着软的——是西跨院冬夜共烤的炭盆,是她病中他熬的药,是他藏在枕头底下的半块桂花糕(说是要等她二十岁生日再给)。
"昭娘。"他突然转身,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等下我引开他们,你带着李大人走地道。
兵符拓本在陈虎那儿,血书..."他喉结动了动,"血书你自己收着。"
谢昭娘的指甲掐进他掌心。"不行。"她摇头,"要走一起走。"
赵虎的刀光晃过来。"三!"他喊。
萧承煜的短刀出鞘。
刀身映着谢昭娘的脸,她看见自己眼里有团火,和额间的朱砂痣一个颜色。"二!"赵虎的马又近了些。
"昭娘。"萧承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父亲的血书,要让天下人看见。"
谢昭娘摸出袖中的银簪。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刻着并蒂莲。
她把簪子塞进萧承煜手里,"你带着。"她笑,"等出了这草滩,我要你亲自给我别上。"
赵虎的刀举起来了。"一——"
萧承煜突然拽着她往老槐树跑。
李大人喊了声什么,被风声卷走。
陈虎扛着阿梅追上来,王二的竹竿敲得草叶乱飞。
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结着青苔,萧承煜用短刀撬起一角——地道口的霉味涌出来,混着泥腥气。
"下去!"他推着谢昭娘的背。
她踉跄着踩进地道,转头看见萧承煜的脸,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赵虎的马蹄声己经到草滩中央了,玄色旗子像片乌云压过来。
谢昭娘的手抠住地道的砖缝。"萧承煜!"她喊。
他回头,短刀在手里转了个花。"走。"他说,"我跟着你。"
地道里传来李大人的咳嗽声,阿梅的抽噎声,陈虎的闷哼声。
谢昭娘往下挪了两步,回头看——萧承煜还站在青石板边,短刀指着赵虎的方向。
晨雾散了,阳光照在他后颈的旧疤上,像道红印子。
草滩上,赵虎的马停住了。
他盯着萧承煜,突然眯起眼:"你...你是..."
萧承煜的短刀晃了晃。
他没说话,可谢昭娘知道,他的眼睛里有团火——那是十年前先太子府被烧时,他从火场里抱出来的半块玉珏,是刻着"承煜"二字的,是他的命。
赵虎的刀掉在地上。"是...是先太子的..."
萧承煜的短刀刺向天空。"跑!"他对地道里喊。
谢昭娘往下猛爬。
地道里很黑,她摸着墙根,抄经本贴在胸口。
后面传来打斗声,刀砍进肉里的闷响,赵虎的惨叫。
她数着台阶,一阶,两阶,第三阶时听见萧承煜的声音:"昭娘,别停。"
地道口的光越来越远。
谢昭娘摸出银簪,簪头刻的并蒂莲硌着掌心。
她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是追兵,是陷阱,还是能让父亲沉冤得雪的天。
可她知道,只要萧承煜在后面,只要抄经本在怀里,只要额间的朱砂痣还红着,她就能走下去。
当地道彻底暗下来时,她听见头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是萧承煜跳下来了。
他的手摸到她的,掌心有血,黏糊糊的,像当年西跨院炭盆里的火星。
"走。"他说。
谢昭娘往前挪。
地道里的风灌进来,吹得她额间的朱砂痣发痒。
她摸了摸,指尖沾了点红——不是颜料,是血。
是谁的血?
父亲的?
萧承煜的?
还是...
前面传来滴水声。
谢昭娘数着,一滴,两滴,第三滴时,地道突然开阔了。
她抬头,看见头顶有块青石板,石板缝里漏下光,像星星。
萧承煜的手紧了紧。"到了。"他说。
谢昭娘推石板。
石板纹丝不动。
她再推,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是巡城卫?
还是...
"昭娘。"萧承煜的呼吸擦过耳尖,"先太子的兵符,在青石板底下。
你父亲的血书,要给能信的人看。"
谢昭娘的指甲抠进石板缝。
她不知道能信的人是谁,可她知道,只要萧承煜在身边,只要抄经本还在,只要...
石板突然动了。
一线天光漏进来,照在她额间的朱砂痣上,红得像团要烧穿阴云的火。
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