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停尸房的空气阴冷滞重,裹挟着防腐剂、消毒水和尸体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三具被红绳缠绕得如同诡异祭品的尸体躺在不锈钢台面上,刺眼的白炽灯光毫无怜悯地照出他们被井水浸泡后的惨白浮肿,与褪色红绳交缠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视觉冲击。巨大的排风机在头顶发出单调沉闷的嗡鸣,也吹不散那股阴冷。
潘擎独自站在一号尸体李大海的台位前。米乐那能烧穿墙壁的怒火,村民歇斯底里的哭嚎声浪,都被这厚重的门阻隔在外。这里是属于他沉静推理的堡垒。他微屈着右膝,左腿的碳纤维义肢承重杆发出微弱的机械应力调整音。指尖带着薄橡胶手套,如外科手术般稳定。他握住死者僵硬卷曲的手指,用特制的显微观察筒贴住那乌青的指甲缝隙。一缕极其细微的、夹杂着泥污的污垢被他用更细的刮刀轻柔地挑出,小心地转移到一个透明的微玻片上。
另一边操作台,林语薇正将提取自尸体捆绑红绳的浸泡液体样本缓缓注入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的进样口。复杂的管路和电子显示屏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另一份样本则滴入几个装着不同化学试剂的透明比色皿中,静待反应。
潘擎将那片沾染了死者指甲缝污垢的玻片置于生物显微镜载物台上。幽暗的视野被光源点亮,微小的世界骤然展开。他的眼睛凑近目镜,视线在放大了数百倍的视野里逐帧扫描。
“笃、笃、笃。”节奏利落的敲门声,不等回应便推门进来的是赵明海。他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米乐那尚未消散的焦灼气焰,镜片后的眼睛因长时间面对电子屏而布满红血丝,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他没看尸体,径首走向潘擎和林语薇之间,语速飞快:
“米队那边把村民分开揉搓一晚上了,骂也骂了拍也拍了,口风出奇一致!咬死说这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种地的泥腿子!亲戚关系更是稀薄得可怜!八竿子打不着!”
他一把翻开文件夹:“但重点来了!这三个死鬼,加上昨晚失踪的那个赵海子——”他在文件上指指点点,“查社保、走访邻居、翻手机记录……西个大男人,近半年屁正经工作没有!却都恰好!在三个月前榆树村‘集体宗祠募捐修缮工程’的花名册上签了名!签字时间挨得很近,捐的钱还不老少!都是空户头!”
潘擎的目光依旧钉在显微镜视野里,没有移动分毫,但赵明海的话语信息如同精密的铆钉,被他无声无息地嵌入了脑中构筑的逻辑框架。
此刻,显微镜下的景象吸引了潘擎全部的专注。
硅藻。数量不算很多,但在视野里呈现出独特的姿态。细长的、棒状的、扁圆带孔的。关键之处在于它们的形态特征和壳体纹饰的精微细节。
他迅速调取了资料库中榆树村枯井水域的硅藻样本图谱进行比对。
目光在两个图像之间反复切换,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几秒钟后,他身体略微后仰,离开了目镜。声音如同冷铁在安静的环境中敲响:“硅藻样本确认。种类构成与枯井底层静水沉积物的标准分布有明显差异。”
他转向闻声看过来的赵明海和林语薇,语速平稳,阐述客观事实:“指甲缝提取的硅藻群体,形态更典型常见于中等流速、水体溶氧量较高、具备季节性冲淤动态的地表淡水河道中。”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一号台面死者身上缠绕的红绳。那红绳的结扣部分,被他用不同颜色的别针精细标记了出来,此刻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红绳的打结手法也非民俗传统。每个受力点和收尾结扣,都显示出高度的标准化重复特征。接近军用攀援或捆缚战术绳结的简化应用。”
林语薇那边刚好有了结果。她盯着屏幕上一组刚刚跃升起来、标记成刺眼红色的数据峰,眉头紧紧锁住:“潘顾,明海,红绳浸泡液检测出高浓度生物碱!图谱比对指向颠茄碱类物质!另外定性分析基本确认含有鱼腥草素!”
“鱼腥草?”赵明海一愣,“那个草不是有点驱蛇虫的功效吗?”
潘擎的眼神似乎更深沉了,仿佛在瞬间将这刺鼻的草腥味和井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抓痕”联系在了一起,一条若隐若现的链条在生成。
就在这时,审讯室方向猛然传来一阵极其激烈的骚动!似乎有东西碎裂的声音、人体撞击墙壁的闷响、以及米乐愤怒到极致的咆哮穿透了厚重的隔音墙:“放你娘的屁!给老子说实话!!”
几乎与这声音同步,赵明海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对讲机刺耳地响了!是另一间审讯室负责记录的女警小张的声音,急促又带着惊愕:“赵哥!赵哥!……那个被吓破了胆的‘老实汉’撑不住!崩溃了!说…说红绳辟邪是…是神婆上个月才突然在村里宣扬起来的!家家户户挂红绳避鬼……以前根本…根本没这规矩!!”
刹那间!
冰冷的停尸房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只有排风机沉闷的嗡鸣、仪器运行的低频电流声,和米乐压抑不住的咆哮余音,如同看不见的丝线绞在一起。
潘擎那根捻着红绳节点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瞬间收紧了。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顿悟的震颤。颠茄碱…致幻?神婆上月突然推行…红绳辟邪…伪民俗?这绝不是什么意外巧合!它像一道骤然劈开混沌的强光!
林语薇的镜片上倒映着屏幕上那刺眼的颠茄碱分子结构图,表情凝固在一种冰冷的惊愕中。她握着电子烟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烟管发出细微的塑料扭曲声。
赵明海僵硬在原地,手里的文件夹几乎捏变形,他张着嘴,那一声“老实汉”的爆料如同冰冷的枪口堵在了他的思维出口。
就在这时,潘擎放在旁边工具台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是米乐发来的信息,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张隔着审讯室玻璃拍下的照片——照片里,那个之前狂呼“冤魂索替身”、被带回来的神婆,此刻正被米乐铁塔般的身影牢牢压在审讯椅上!神婆那张画满油彩的老脸扭曲变形,眼睛里却没了之前的癫狂,只剩下一片被狠狠撕裂伪装后的、刻骨的阴鸷和一丝拼命掩饰的、更深沉的恐惧!
潘擎的目光扫过那张照片,又缓缓移向自己指尖缠绕的红绳。冰冷的仪器光芒映照着他沉静得近乎凝固的眼眸,深不见底。红绳那刺眼的暗红色泽此刻倒映在他眼底,仿佛浸透了尚未被揭露的阴谋和血色。颠茄的毒腥味、人造的绳结、被突然制造出来的“传统”……在仪器运行的低鸣中,无数尖锐的碎片正在无声地拼凑成型。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沉默如同骤然增压的深海,无声地淹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