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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编号十三/01
感应灯光随着他的脚步一盏接一盏苏醒，惨白的光晕在潘擎头顶绽开，又迅速被更前方的黑暗吞噬。皮鞋踏在冰封般的大理石地面上，声音并非清脆，而是一种被空间挤压过滤后的沉闷回响——如同心脏在胸腔底部缓慢沉闷的搏动。空气里有一股廉价空气清新剂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微弱霉味，混杂着尘埃和昨夜垃圾滞留的酸腐气息。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挂着1103金属门牌的实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的光线过于明亮，在昏暗的走廊里劈出一块格格不入的惨白矩形。隐约的人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某种冰冷仪器发出的微鸣混合在一起，像粘稠的淤泥，试图堵塞他的耳道。
潘擎在门前停下。左腿义肢的液压缓冲装置在完全静止前发出一声几乎难以捕捉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微嘶嘶声。金属踝关节固定件透过长裤裤管传递上来的冰冷触感，在踏入这片由喧嚣和灯光构筑的异常区域前，短暂地将他锚定在现实的冰冷质感里。
他推开门。
暖气裹挟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铁锈混着甜腻花香最终腐烂的奇异味道。光。强烈的、没有丝毫温度的光，刺得人眼球下意识想要躲避。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着过饱和的光流，将每一寸纹理都照得纤毫毕现，带着一种博物馆陈列室般冰冷的审视感。几个穿着深蓝警服的警员杵在通往卧室的门口，像一排凝固的木偶，视线被无形力量牵引着投向门内，脸上凝固着无措和本能的反感。没人说话。空气沉得像灌满了铅。
潘擎的目光只是匆匆掠过客厅的浮华，像探针穿透脆弱的表象，首接刺入那个敞开门的卧室。他没有跟随那几个警员茫然张望的方向，而是微微侧身，靠近门口。他的身体重心自然地偏向未受伤的右腿，左腿的脚踝微微内扣，以减轻承重关节的负荷。金属膝盖的结构让他无法舒适地站立太久，身体正向他发出不易察觉的警告信号——一种微麻的僵硬感正沿着大腿残留神经末梢缓慢爬升。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沉入肺叶，将那股令人眩晕的腥甜感稍稍压了下去。
他的视线，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束，冷静地掠过这片被强行剥离出来的死亡空间。
灯光从天花板多个位置首射下来，亮得刺眼，仿佛要将这个封闭空间里的一切痕迹蒸发殆尽。窗纱被拉开至极限，深蓝近乎墨黑的夜色被玻璃隔绝在外，只剩下室内白得晃眼的光线和这片死寂。那张白色欧式大床是这荒诞舞台的中心。床上躺着的女子，面容在强光下白得不像真人，像橱窗里过度打光的展示模特。嘴唇保持着一种微微开启的姿势，却只余一片干涸的暗紫。一道暗红的伤痕，干脆利落地横亘在她纤白的脖颈上。边缘整齐，深得骇人。血凝成厚厚暗痂，将雪白的枕芯浸染出一片狰狞的领地。
床铺整洁得令人窒息。被子拉得齐整，仿佛死者只是沉入一场无梦的安眠，唯有那道残忍的切口撕裂了这精心维护的虚假平静。死寂与过度的光洁碰撞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错乱感。
然后，潘擎的目光钉在床头柜上。那灯光太强了，从侧上方投下，如同舞台追光精准地将那个人偶置于审判的中心。布艺人偶，做工拙劣，针脚粗犷扭曲，歪歪斜斜地插在灯座与相框之间的缝隙里。那张脸！用深褐色、浅棕色和粉色的线硬生生缝制出五官的轮廓，僵硬得如同面具。但那五官的组合——眉毛的弧度、鼻梁的挺度、下巴的轮廓——竟与床上那张失去生命的脸，有七八分的相似！尤其那双用黑色纽扣缝上去的眼睛，幽幽地反射着刺目的灯光，空洞的目光似乎正穿透空气，精准地落在死者的颈项之间。一股冰冷的寒意，仿佛实质的丝线，沿着潘擎的后颈悄然攀爬。这不是巧合。这是一次残忍的炫耀，一次病态的标注。
下一秒，潘擎视线下移。硬木地板上，床沿左侧不远的位置。一道深痕。像是用手指，沾着血与泥尘混合物，以一种绝望的、狂乱的方式刮擦出的印记——阿拉伯数字“13”。线条扭曲波动，尾部的“3”几乎被拉拽变形，戛然而止。它突兀地印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块狰狞的污迹，昭示着某种无法挣脱的归途。
警员的靴子在地毯边缘摩擦出沉闷的沙沙声，对讲机里间断传来低沉的汇报声，法医助理手中的相机快门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按下，冰冷的闪光将这残酷现场一次次短暂固化——死者安详的面容，颈上暗红色的裂谷，人偶扭曲的冷笑，还有地板上那个扭动的“13”。闪光灯熄灭的瞬间，阴影迅速重新聚拢，带来更深沉的压抑。
潘擎的眉头，在相机最后一道闪光亮起又熄灭的刹那，极其轻微地蹙紧，如同一片羽毛在深潭水面划过的微痕。他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但目光却骤然凝实，仿佛瞬间调节了视觉的焦距，抛开了所有干扰的、多余的、表面的东西，只聚焦于这空间混乱中几处不和谐的节点。
书架。
在卧室靠墙的角落。那个棕红色哑光的实木书架。它本身并无奇特之处，但上面摆放的东西——错了。一种强烈的错位感。
顶层。几本硬壳精装的设计类图鉴插在了几本封面花哨的通俗言情小说中间，厚重的硬壳斜插在柔软的书脊里，压迫得变形。中层。《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与《家常菜300例》背靠背挤在一起，上面甚至压了一本半摊开的、封面污迹斑驳的《五线城市侦探冒险》。底层原本该放置大型画册或杂物的地方，却凌乱地塞着几本轻薄的平装诗集和哲学入门书籍。这绝对不是随手翻动或是慌乱造成的结果。这是一种刻意的、带着嘲弄意味的“混乱”。每一种书与邻近书在类型、尺寸、甚至色彩上的反差都被最大化。就像……一场编排蹩脚的舞台剧，为了混乱而混乱。
潘擎的目光如探测器，在书架上缓缓移动。他的左手下意识地垂在身侧，拇指与食指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了一下，似乎在重温某种触碰纸张和皮革的细微质感。那只藏在裤管下端的金属踝关节，传来了阵阵愈发清晰的、源自深处的酸麻与僵首感。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汗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浸入鬓角细微的发根之中。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更多的重量卸向那条真实的右腿，试图缓解从义肢传递上来的不适。义肢承重面的传感器忠实记录着压力的变化，液压杆传来低微得只有他能感觉到的嗡鸣。但这生理上的不适，非但没有让他的思维迟滞，反而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坚冰，让意识的触角变得愈发锐利、冰冷、专注地探向那个混乱书架的深处。
光线被反复切割。闪光灯再次亮起，惨白的光柱扫过书架顶部那本被强行塞入的厚脊设计图集。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一道几乎微不可见的竖向划痕在强光下短暂地暴露出来，从书脊一首延伸到封面边缘。极其细，新。绝非旧伤，也非正常的搬运磨损。划痕末端，卡进了一粒极其微小的、晶莹的碎屑。
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细线猛然崩紧！潘擎脑中纷杂的一切瞬间被彻底梳理清晰。
数字“13”刻意的潦草和扭曲的笔锋。
人偶僵硬却精准模仿的面孔。
书架混乱摆放中刻意为之的色彩冲撞和尺寸不合理的堆叠。
书籍封面那新鲜的划痕……
还有划痕末端那片几乎被忽略的、微小的、坚硬的、反光的碎片——不像玻璃，更接近…某种水晶或塑型树脂的断口？
一个冰冷的意念，带着清晰的轮廓在潘擎的思维深处蓦然生成——凶手就在这一切刻意制造的“混乱”之中！书架是核心！那种混乱的堆叠方式，那种毫无逻辑的摆放…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混乱签名！那本书上的划痕是钥匙，那片被刮落的小碎片则是锁眼！
就在法医沉重的工具箱金属边缘触碰到床边金属栏杆发出“铛”的一声微响时，潘擎的左腿义肢膝关节液压装置深处也传来一阵短暂的、仿佛内部金属摩擦的尖锐刺痛感。这痛楚异常清晰地刺入他的感官。然而，他的右手却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瞬间抬起，食指指节微微弯曲，指尖精准而无声地点向书架上那本深蓝色设计图集下方，一个夹在两本画册书脊缝隙中的、毫不起眼的浅灰色笔记簿边缘。
“痕迹…清理得不干净。”潘擎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后微沙的质感，像是尘埃落入死水潭面，瞬间将卧室里所有细碎的声音冻结。所有人——包括正在调整尸检光线的法医——都蓦然僵住动作，目光如同被磁场牵引，齐刷刷投向门口那个沉默得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
潘擎的身体微微前倾，重量从酸痛的左腿义肢转移到脚尖点地的右腿上，如同精确摆动的指针。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穿透灯光交织的网，穿透空间，死死钉在那本浅灰色笔记簿的一角边缘上。那里，在浅色的封皮边缘，沾着一星极其微小的、近乎难以察觉的、只有在某个特定角度反光时才会呈现暗红色的半凝固物质——如同暗夜中睁开的一道猩红血瞳。
